十一月初,姜正意骑马走过流水小桥。冬日将至,远处的青山仅仅偶有败黄和枯霜。他手搭凉棚望了一会儿,山脚下的村庄炊烟袅袅,正是中午用饭之际。“前面那个就是少爷说的村子了,不知那庚姑娘在不在,还是等过饭点再去。”姜正意是姜家的心腹侍卫,姜震川带出来的亲信老兵,退役后就入了姜家,资历极老,姜誉生都要叫他一声叔叔。姜家府内有军中作风,平日严禁侵扰平民。
他牵马到河边给水,一边整理马鞍。此行他从江右北上至苏北,乃奉大少爷姜誉生命令,给射阳县一个名叫庚泠泠的姑娘送些东西;并且若是发现庚泠泠有何难处,尽力解决了,才不辱姜家门风。但姜誉生只提了这些,并没对他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姜正意心中万分疑惑,他记得少爷应该是和钱塘的钱姑娘在一起,这苏北的庚姑娘又是哪号人物?他把马拴在树下,吃几口干粮以稍作歇息,心里盘算自己待会儿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那位庚姑娘:“那会是未来的长房夫人,还是二房太太?老爷知道这件事吗?应该不会同意少爷娶妾吧?这如何是好?”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身边的马儿发出了一声嘶鸣。姜正意抬头看去,一队车马正从桥头碌碌而来,喇叭唢呐,喜气洋洋。姜正意愣了一愣,刚才想得入神,竟没听到这些响亮又威风的喜乐。他站起身,看到队伍最前面是个高头大马、锦衣华服的公子,从人头到马脚无一不装饰奢侈之物,明显是个富贵人家。只是此公子衣冠堂堂,相貌却出奇丑陋:獐头鼠目、垮嘴斜眼官官轻薄;歪瓜裂枣,麻子大痦样样俱全。姜正意又惊又疑,又把目光放到后面的马背之上。那几人虽说不上是俊朗之辈,但一身的穿戴得体,衬出一丝衣冠楚楚来,更是架不住有前头那么一位对照——看完他再去看别的,连猪都是眉清目秀的。
姜正意眼神再次向后一飘,骏马之后是两列挑夫家奴,带了两只系着红色绸缎的大雁和几只同样有红绸牡丹的木箱,除此再无他物,显得有些寒酸。那相貌奇丑之人的衣裳和马具上虽也有一些红色,但并不是一身喜服。是以,这应是一支提亲的队伍。
姜正意眉头紧皱,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的厌恶。这一行人沿路谈笑甚欢,从那丑少爷的言行举止就可以对他的品行评价个七七八八:这位奇丑的公子并非学识丰富,或武艺高超,有鸿鹄大志之人,而是个作风张扬、欺压良善的纨绔恶少;他们也不是上流君子之交,而是一群狐朋狗友。
便是这支吹拉弹唱的定亲队伍,姜正意也察觉到其中猫腻。若前方真有个与此人两情相愿的姑娘,那这支队伍也未免太不符合他的穿戴了。从这丑公子的打扮和一伙人以他马首是瞻的模样来看,他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家中除了钱,怕是还有权。
“这个流氓蛋子此番绝对是强抢民女,这种恶少最是入不得眼,今天倒是要管上一管!”姜正意打定主意,整理着衣衫便站了起来,拦在了大路中间。
姜老将军一身正气,也要求家里人无论谁都要行得正坐得端心有赤诚,见不平事必拔刀相助。姜正意是个铁打的侠义之人,行走江湖多年,多以仁名为人称道。这次虽有以貌取人先入为主之嫌,但真的被他全部猜中。来路的这几位确确实实是射阳县的少爷,当头的这一位丑人姓华名平岳,乃射阳县头号富贵华员外的小儿子。曾任高官的华员外一共有三个孩子,大儿子自幼就去了国子监念书修行,此事被华家视为一大幸;二小姐文质彬彬,出落得十分窈窕,有射阳一美之称,此为二幸;第三子华平岳则兼具第三幸和大不幸,无德无能,负责气死家中老头。说其幸,是因为在大儿子修仙不得继承家业的情况下,华员外老年得子,终是没让产业没落;说其最不幸——华平岳丑且恶,不学无术,品德败坏,为人不齿。平日里仗着自己有个豪富老爹和仙人老哥,没少胡作非为,射阳城所有的鸡飞狗跳都能联系到他,骂名能从西城门直传到东城门。
人都说华员外是早年行恶才换来家业,如今因果报应,要不然怎么可能生出个这么一个玩意儿?也有人说华平岳本身就是那恶鬼投胎。反正不管怎么说,今年六十五高龄的华员外肯定是无法再造人了,华家落到华平岳手里,凉透是早晚的事情。
华员外无论如何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产业葬送在小儿子手里,他想儿子没指望,总不能孙子也是个废物!于是便开始广发招贴,物色儿媳。但整个射阳县的人都知道,这媳妇不是嫁给那位神秘俊秀的仙人大儿子,而是嫁给“射阳大耻”的,这不是把自家闺女往火坑里推吗?自然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了。
华平岳听老子要给他找媳妇还很高兴,从来不去上房的他居然天天请安,天天来问。问到多了,华员外不胜其烦,直接挥手让他滚蛋:要老婆自己找去!“自己找?那不正好吗!”无耻混蛋华平岳抓重点的能力出人意料地一流,一听这话,一拍大腿,瞬间计上心头,口水直流一地,“自己抢了多年民女,都是地下工作,如今老不死的这般说话岂不是让老子可以光明正大地来了?无非就是多花点钱操办喜事的事,到时候我抢一个玩一个,玩一个休一个,新娘玩法,多少情趣!美哉美哉,甚好甚好!”
华平岳将此事和几个狐朋狗友说了,众人一合计,想起不久在城外浅湖匆匆一瞥一水灵姑娘。当时知道华平岳惦记得很,便去打听了,发现是城外德子地村的人,离得不远,真是开门大吉的最佳人选!
华平岳眼睛发亮,内心火热道:“老子还记得那小娘子!那身段,那走姿,只有两个字,青涩!一定没开过苞,是个新瓢,娶来做小媳妇正好!”
众人附和道:“华兄高明!你听那地方,德子地,德子地,岂非是说那儿的姑娘会生儿子?到时候,你把大胖小子往堂上一献,华老爷还能说你什么?”
华平云越听越激动,巴不得立马派人找来那小女子,一条龙直接办了。但华老爷千叮万嘱一定要行嫁娶之礼,名正言顺,不可落得强娶恶名,否则便不承认,家产也别想拿到手上。华平岳恨得牙痒痒,只好先派了个媒婆去将那女子通知一遍,自己再上门提亲,这才有了今日姜正意路遇定亲队一事。
“几位公子!”姜正意拦在了悠悠行进的提亲队伍面前,“几位公子,小人一介过路旅人,想问下那德子地村该如何走?”
华平岳见忽然有人拦下自己去路,心生不满,又听此人自顾自地叽里呱啦,更加厌烦,当下马鞭扬起,骂道:“真是不知死活,本公子的路也是你能拦的!”想给这个不开眼的狗东西来上一顿。
这时,旁边一个眼睛狭长的公子按住华平岳,低声制止道:“华兄,不要轻举妄动。你看他气血充盈,四肢稳健,是个练家子。拦我等去路,或另有所图,不妨交给我来应对。”
“劫道的?”华平岳不满意地哼了一声,朝路边吐了口唾沫,这才放下鞭子。
“这位侠士,去德子地,只需要继续往前即可,大约再走个三里地就是了。”
姜正意装模作样地回头向身后望了一眼,“这么说,小人没有走错路了,多谢这位公子。”又抱拳道:“远远看到几位公子器宇轩昂,队伍喜气洋洋,心中万分好奇。可是这位公子有喜事?”他说话的时候满面笑容,尽展友好之意,内心却是冷笑连连。这个眼睛狭长的公子稍有些智识,是这种纨绔团体中常见的标配军师,这种人物一肚子坏水,往往自己不会去干这些坏事,只负责给人出谋划策,纨绔恶少的臭名声大半归功于此人。姜正意认为,臭鼬虽臭可有时候无大害,但毒蛇一生剧毒,还会冷不丁地咬你一口,更加可恶。
“侠士猜得不错,这位公子要去提亲,也是一件大喜事。不知您远道而来有何贵干,若无要紧事,不妨来喝一杯喜酒,好让公子一展我们射阳的待客之礼了。”
姜正意拱手道:“多谢公子好意,不过在下不能多做停留,无法庆贺公子喜事。今日多有唐突,望几位公子莫怪。”说罢便让开了道路。那公子见他这模样,抱拳还之一礼,扬手示意队伍继续行进。华平岳毕竟不学无术,在他心里觉得这个劫道的就是个傻子二百五,在射阳地界都敢冲撞老子,若不是今日喜事,否则定要骑马踩死他了。在他走过姜正意面前时,故意往他脚前吐了口口水。姜正意一脸平静地望着他,视若无睹。等队伍远去,他从马鞍下取出弓箭,对准队伍末尾两只大雁射出两箭。然后翻身上马,取小路奔赴德子地村。
姜家马脚程飞快,姜正意策马飞奔,不一会儿便赶到了德子村。他牵马带刀,一进村便惹来不少视线。他一拍脑门,暗骂心急误事,急忙将刀塞回马鞍,朝着村民抱拳致歉。村民见此人样貌端正,态度和善,并不是那射阳的痞子恶少,也放下了提防,继续做各自的事情去了。姜正意松了一口气,牵马寻人,只是他问一个“此地是否有个庚姑娘”,便得一个矢口否认,问得多了,聚集到他身上的目光也不善起来。姜正意心思如电,心想那位庚姑娘肯定是这里的人,但不知发生了什么,这里的人对她保护有加,“难道那些人要抢的就是庚姑娘?!”姜正意摇了摇头,暗叫不妙。
这时,从村子深处远远走来一个老人,应是村长,上来便请他到村子中间的大树下坐下,问道:“老朽鄙姓徐,是德子地村长。听说侠士来我们这里寻人,那人和侠士有何关系?”
“在下乃江右人士,此次远道而来,是奉我家公子之命,给庚姑娘捎来她兄长的一些礼物。”姜正意拿出一只锦囊,展示道。
徐村长看也不看,继续问道:“敢问侠士口中的兄长又是何人?”
姜正意答:“兄长名浩七,是仙家乾清宗的弟子。”
“那这礼物又是些什么东西?”
“过冬的衣物、生活用品和一些首饰,庚仙长说上次中秋回家匆匆忙忙多有遗漏,现又闭关无法出山,便托我家少爷捎来。”这些说辞是姜誉生告诉他的,姜正意本人根本没见过庚浩七,都不知道少爷身边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乾清宗的朋友。
锦囊就是当时庄尘在庐州给庚泠泠定做衣服的锦囊。姜誉生接过来的时候,发现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符合庄尘作风的实用物品,于是又往里塞了一点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才交给姜正意快马去办。姜誉生还往里面放了一块万山商会的贵宾令,记在大总管姜临良名下,可随意支取商会及下属店铺物资,这就不用给外人道了。
老村长终于拿起锦囊,入手后非凡的触感告诉他这真的是一件昂贵的仙家法宝,那些射阳毒瘤不可能下这种功夫来和他打交道,他心中定了几分。
姜正意见机问道:“老人家,庚姑娘是不是被一个相貌极丑的公子缠上了?来路上,在下见到了,我看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们怕是难以阻挡。”
老村长沉默片刻,出声道:“侠士所言非虚。那华平岳大毒瘤纠缠泠泠多日,我们想传信给浩七,但问门无路,根本不知仙家何处!泠泠是个好姑娘,绝对不能让她糟蹋在华平岳手里。这样,浩七虽未来,但我看侠士膂力过人,不同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是个习武之人,再加上还有一匹好马,我把泠泠叫来,你带着她离开吧!”
姜正意双目微眯:“华平岳?老人家,你别急,不妨先仔细与我说说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