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孙权与重臣离去,已是月明星稀之时,王岘与凌统知会了一声,也打道回府,经过校场旁边那棵柏树的时候,却见的有一人站在树边,对着那枚羽箭细析端详。
王岘见到来人,也甚是欣喜,匆匆走上前去,说道:“子敬兄何时来的?怎么也未曾打声招呼。”
鲁肃含笑道:“从方才就一直在此,只是宗之这双眼睛是从来离不开主公的,怎么能看见的了愚兄。”又伸手转了转那枚被钉在树上的铜钱:“今日这一箭,宗之可是要名震江东了,就算是太史慈将军尚在,恐怕也要成宗之的手下败将。”
王岘想到此景,颇为无奈地摇头:“子敬兄可别再说笑了,若非郡主饶过在下,宗之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将军乃是世外洒
脱之人,江夏城外何等超然脱俗的少年郎,这来到江左之地,怎生如此谦虚了。”鲁肃说罢,见王岘又急着要反驳什么,慌忙摆手:“好了好了,愚兄失言,这段时日怕是也无机会与宗之说笑了。”
王岘一听鲁肃辞行,立刻来了精神,问道:“可是主公预备对曹用兵,着子敬兄之柴桑与大都督共谋。”
“不是用兵,是吊丧,去荆州为刘景升吊丧。一来,缓和一下与荆州刘氏的关系,二来,谋划共拒曹操一事。此番特来与宗之辞行,是想着若宗之有什么话须得给襄阳故友的,愚兄倒是可代为转达,别真让宗之年纪轻轻的就落下个卖主求荣的名声。”
王岘闻言,说道:“知我者自会明了其中阡陌,不知我者,宗之也不欲多言,江夏之事,宗之没什么可解释的。只是子敬兄当真觉得能到得了襄阳。”
鲁肃一惊:“料想那刘琮虽是无能之辈,但襄阳乃天下重镇,有大军数十万众,怎么也能挡下一年半载,况且如果两家连兵,水军数十万,艨艟上千,兵锁大江,纵然曹操如日中天之势也南下无望,则江东得以孙氏之名而永固。”
“如若他举城而降呢?”王岘漫不经心地问道。
“刘琮软弱不假,但事关祖宗基业,又是守着荆襄这等膏腴之壤,兵家必争之地,必定也该拼死一搏……宗之多虑了吧。”鲁肃如实猜测。其实王岘突然抛出这种假设,他倒还未曾想过,料想连他们的主公孙权也没有想到。
王岘见鲁肃心中也没了底,笑曰:“若论天下之势,我不如卿。但是若论荆州之局,恐怕卿不如我。如若子敬兄当真不信,那不妨咱们打个赌。”
“怎个赌法?”鲁肃见王岘一派轻松姿态,却也没有了担忧,反而对这“赌局”饶有兴致。
“就赌子敬兄未至荆州而荆州已陷曹操之手。”王岘说得极为坚定。
“好啊。”鲁肃抚掌笑道:“胜如何,败又如何?”
“若子敬得入荆州与刘琮公子为盟,宗之听凭子敬兄差遣。若在下不幸言中,那子敬兄不可立刻折返江东,当取道江夏盟刘琦公子。如此,可还公正?”王岘笑得颇为自得,似乎料定自己的胜局。
鲁肃立刻领会了王岘的意思,有些激动地说道:“如此说来,宗之以为,不管是否可联荆州之兵力,这仗都得打了。”
“别说是否有盟友,在下以为,就算荆州之军尽为曹氏所得,亦然。诚如子敬兄方才所言,事关祖宗基业,岂有不拼死一搏之理。”王岘说道此处,双目也灼灼生辉起来。
鲁肃闻言也颇为激动,拱手道:“宗之贤弟能有此念,愚兄便在这儿替江东基业谢过了。”
王岘见状倒是有几分惭愧,加之心中仍是有些怀才不遇的苍凉,神色也随之落寞:“宗之受不起,区区校尉,岂敢言政,言之又有何用。”
鲁肃以为不然,说道:“宗之此言差矣。之前主公未曾委以重任,乃是因为宗之在江东没有根基,许以要职反倒是陷宗之于危难。”
“吴侯厚爱,宗之明白,只是若要宗之在此处埋下根基,也不知要何年何月,错过这场大战,说实话,宗之心有不甘。”
“自然不同,宗之这几日来任校尉之职,终日与乌衣卫们混迹在一起,如今这些江东子弟哪个不仰慕着宗之,何愁不能爱戴于你,他们身后的豪族自然也会给你几分薄面。况且,今日之事,若无主公筹划,你能露这么大个脸。”
王岘先前并未多想,此时思衬,方觉其中该有蹊跷,这众位臣工下朝不各自回府,却偏偏要聚到这校场上来,还有孙郡主,他来江东数月,这位郡主早不来,晚不来,恰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找他比试,天下哪能无端有这么凑巧之事。又听得鲁肃到:“主公此举,虽未言明,但怕是正想借此次机会为宗之立威。”
说罢鲁肃拍了拍王岘的肩膀:“王将军,不出今年,当大有可为呀。”
这赌局,鲁肃败得很快,他的轻舟还未入荆州境内,已然得到了刘琮束手事曹的消息。带来消息的是一个落水的小卒,被捞上船时,差不多只剩下半条命,那人自述乃是新野刘皇叔的步卒,刘琮未经一战就将荆州牧的金印双手奉上一事,别说惊着了天下,就连近在咫尺的刘玄德都未曾事先看出半点端倪,直待曹操已然兵临城下,方才仓皇出逃,可这逃,他也不肯正正经经地好好逃命,自己拖家带口不说,还带上了新野的百姓,如此跑法,怎么能跑得过曹操的轻骑追赶。
鲁肃得到消息,已然忘记了自己和王岘的约定,在他眼里,此时此刻刘备的价值更胜于刘琦。如今刘表已死,刘琮已降,不管是刘琦还是刘备,他们手上的那点儿兵力对于如今局势已经可有可无,还能企图的,不过就是一个和曹操手上的天子一样的名望。
而刘备和刘琦这两个人,从出身上都是刘氏宗亲,和皇族的关系不远不近,刘琦虽然出身富贵些,但若按名义上的亲疏相较,反倒是那个织席贩履的刘备,至少还被当今天子叫过几天皇叔。
况且,刘琦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当初到江夏安身立命的路王岘已经给他铺好了,刘琦自己居然看不出来,还非得得诸葛孔明一番点拨才能领悟,但好在,比起他弟弟刘琮,刘琦还算有些硬骨,断不会投降,那么此时刘琦能依靠的,必然也只有刘皇叔。
而事情果不出鲁肃所料,他甫一至当阳,还未看尽刘备诸部的狼狈之相,刘琦派来接应的战船已至,刘备率领残部仓皇随刘琦赶往夏口,鲁肃自然也与之同行。
夏口渡头旁的行辕中,鲁肃立刻向刘琦奉上从江东带来的吊丧之物,又恭恭敬敬地在刘表的灵位前一番祭拜。
刘琦呆立一旁,并不言语,实则他心中忐忑,江东孙氏与荆州除了兵戈,从无交情。
而如今,荆州没了大半,孙权倒反而派了重臣前来吊丧。
思索间,听鲁肃叹曰:“景升公仙去,大汉江山又折了条栋梁。”
鲁肃这话,多少听着让刘琦宽心,虽然恐怕也并非出自鲁肃真心,而刘琦自己也明白其父刘景升不过拥兵自重的一方诸侯,断不可算是大汉的忠臣良将。但是如此说法,比之那些虚情假意的“痛心疾首”却是赤诚得多,在这乱世之中听来,也有几分,英雄相惜不计前嫌的豁达。
“先生来得不巧啊,若是能早来几日,便还赶得及在先考灵前祭拜一番。”刘琦如是答曰。鲁肃的洒脱豪迈让刘琦十分受用,又想到如今荆州落入曹操之手,自己被刘琮蔡氏排挤,连去刘表坟头上哭一嗓子的机会都没有,原本木讷僵硬的神情中也多出一份真意。
这是鲁肃第一次见着了刘琦,这才猛然意识到,此人自己先前并未见过,奈何日日听见王岘提起,竟觉得自己是见过的一般。
此时的刘琦连经数番变故,全身消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脸颊深陷,双目布满了血丝,一身铠甲穿在他身上,像是直接挂在了架子上,暮气沉沉,刚刚弱冠的年纪,竟还没有已年近半百且输的丢盔弃甲的刘豫州来得英武。唯有举手投足间的气度、礼数,还残存着王岘口中的那翩翩公子的模样。
想到了王岘,鲁肃才突然想起来,当日离开江东之时,与这小子还打了一个赌,如今胜负显而易见,而他鲁子敬虽然先前是决定盟以刘备,但是如今也是身在夏口,倒是歪打正着地践诺了。
“其实……虽是晚了一步,却也并非全无料到。夏口之地,在王宗之将军他看来,恐怕是在下此次必经之处。”
鲁肃这么说了一句,故意将话题往王岘的身上引,乃是看中了这位刘琦公子是性情中人,若是能找个熟人,话就好说多了。
果然,刘琦听见鲁肃说出了王岘的名字,挑了下眉毛,眼中也多了些神采。
鲁肃见状继续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临行前,宗之对在下说,此番吊唁,我到不了襄阳,恐怕荆州就已经姓曹了。”
刘琦闻言摇头苦笑道:“宗之到底还是宗之,还真没见过什么他猜不着的事。”
“宗之他,还托在下代为向公子问安。”鲁肃顺势接了这么一句。
刘琦却不领情:“这是先生自己的心意吧,想当初我与王岘同住荆州府内,他都从未问安,恐怕到了江东,性子也转不了,要令吴侯费心了。”
鲁肃听罢,也不坚持,只是笑道:“的确是并无问安之言,但宗之也确实说过,若荆州沦陷。在下当前来江夏与公子结盟。”
“结盟?”刘琦又上下打量了鲁肃一番,眼中隐隐泛出些光彩,颇有试探性地说道:“这恐怕不是先生和宗之能做主的。”
此言一出,鲁肃也不免将这位公子另眼相看,虽然羸弱,却是个明白人,于是也不欲在隐瞒什么,说道:“公子一言击中要害!然如今荆州已失,孙刘两家,若此时不能联手锁江,我江东子弟拼死一战,与曹操胜负或未可知,可公子之江夏,能撑到几时?”
刘琦闻言,神情顿时落寞,江夏本是一个坚城,且荆州粮草辎重,过半在此,若此处能像十数年之前那样池深城固,即便曹操挥师百万,他也有决心凭此城将曹操拖至内政不稳,不得不退军之时,但是如今,江夏屡经战火,城墙失修久矣,且刘琮方降,军心已乱,江夏如覆巢之下一枚危卵,焉有不破之理。遂怅然道:
“先生如此笃信,吴侯会应这一战么?”
鲁肃立刻回道:“必然。江东乃承袭自先祖的故土,即便血染大江,城化焦土,虽九死其犹未悔!”
鲁肃最后几个字说的一字一顿,刘琦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一点点抓紧,时至今日,他第一次痛恨自己没有曹操的果决狠辣,如若,他得以为荆州之主,虽也未必能胜得了曹军,但是荆州的沦陷断不会如此窝囊,贻笑千古。
刘琦一阵恍惚,曚昽中,竟然在鲁肃身上看到了一些旧友的影子,沉吟片刻之后说道:“宗之让先生与我刘琦相盟,恐怕也是想着刘皇叔会葬身曹操之手,如今叔父脱险,形势已有所不同。先生大才,也应当能看出与叔父相盟,更利于吴侯,而刘琦已然是漂泊之人,定然全力相助,不问死生。再者,叔父军师诸葛孔明,旷世奇才,若先生需有人共赴江东以说江东众臣,此人当是绝佳选择。”
襄阳之野的卧龙凤雏,得一可得天下鲁肃闻言大喜,拱手一拜道:“在下谢过公子引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