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荆州夏口,气氛微妙。
刘备站在廊下,望着浓云密布的天空,心中惴惴不安。
早先,孙权在朝堂上斫案绝曹之事早已振动天下,年轻的吴侯在提领江东数载之后,终于展现出其父兄遗风。这本是在刘备的意料之中,据传朝议前,孙权曾秘授周瑜一玉玦,乃是借昔日鸿门宴上范增以玉玦示项羽斩杀汉高祖刘邦的典故暗示周瑜主张“兴兵戈,诛曹贼”,周瑜自然也不负众望,引经据典,大论兵势,将这出戏配合得无懈可击。
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吴廷之中,对此决策,竟无半点异议之声,陆绩、虞翻等江左豪族贵胄虽稍有微词,然而本该执牛耳的张昭却不发一言,反而在孙权委以筹集粮草之重任时,欣然接受,不由让刘备想到一句话——“将相和,王清明。”
可这一幕,却并非现于天子的庙堂,在一方诸侯的府上,这便是祸害。况且,吴侯砍掉的桌子角,在他看来根本不是什么抗曹的决心,而是孙权大出天下的野心。
而且,这份野心,孙权没有藏着掖着。
虽是没有亲自言明,却借着他身边新晋的爱将——王岘之口,将对荆州的垂涎表露无遗。
刘备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诸葛亮,此时也是面色严肃,愁眉难展。
孙权虽然答应发兵,也派遣了鲁肃和王岘前来夏口,共立盟约,但是由周瑜、程普带领的大军仍然屯于柴桑,未有动作。
刘备隐隐觉得,这与当日周瑜府上,王岘的那番“醉话”有关。
只是,孙权和鲁肃皆未挑明荆州是出兵的筹码。这便是一场双方定力的角逐。
这本是刘备的强项。
但此次他显然没有了底气。
这场合作本身就是不平等的,连他的军师诸葛亮也认为,没有刘备,这战孙权未必会输,但是没了孙权,刘备必败无疑。
而且,如今他连逃的机会也没有——多疑如曹操,断不会放过刘备这个“叛徒”,想到一年之前不明不白地病死在北征乌桓途中的张绣,刘备顿觉脊背发凉。
更何况,即便刘备孤注一掷顶住压力,继续期待孙权能顾虑些许大局,等待江东发兵。
但在这江夏掌控大局的,远不止他刘备一个人。
这另一个人,手握一万精锐之师,且身负荆州遗民寄望。
此人便是刘琦,而此时年方弱冠的他,远没有刘皇叔二十多年挫败沉浮练就出的修为。看着一面空有许诺,却按兵不动的孙权,另一面已然扬起战船风帆的曹操,心急如焚。
天空飘起了雪花,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刘备抬头看着这绒毛一样大雪借着风势在半空中上下飘舞着,陡然想起了,两年前,也有这样一场大雪,大雪过后是一场难得的丰收,如同一个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般,给局中人最后粉饰一场太平。
“先生以为,此事玄德当如何处之?”
诸葛亮与刘玄德有莫名的默契,就像此时,不用刘备多说一字,他明白刘备所言是指仍安居柴桑的江东子弟。
“形势逼迫,恐怕主公得亲自拜会鲁肃,是否发兵、何时发兵,至少得句确凿之言。”
孔明如是说,觉得自己甚是失职,登门造访,这是将先机拱手相让,断不是上策。
未出山之前,恐怕孔明自己也要对此嗤之以鼻。
但是此时此刻,这却实唯一能做的。
刘备点头表示赞同,却仍有忧虑:“若是对方之言,先让荆州,再言发兵,又当如何?”
孔明沉吟片刻,眼前浮现出黄盖的脸、孙权的脸以及鲁肃的脸,还有一张脸,他不愿意去想,深吸一口气,强行打断自己的思路。
对刘备说道:“当日在周瑜府上,其实也是一番酒后之言。孙权绝曹之时,未尝提过荆州之事,驻扎夏口数日,也未曾挑明,想来也是顾着颜面,指望着主公自己让出荆州。”
孔明顿住,那张年轻且熟悉的脸如冤死亡魂一样缠绕着他,此时有出现在他的思绪里,这长苍白的脸上因为微醺泛起潮红,分明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却偏偏装出笑谈天下的洒脱。正是这个人,对他说——
“刘皇叔是肯定不会降曹的,刘氏子孙得血战致死才能对得起祖宗社稷。那咱们索性成全了刘皇叔忠义,先让他们在江夏打着么,两万大军,能撑个十天半月吧,待江夏城破之后,我江东再举义兵为刘皇叔报仇,剿灭汉贼,北上勤王也未尝不可。再者说,曹操如今内忧外患,定然不能久战,说不定,江夏久攻不克,待到来年江河春水初升,西北冰雪消融,曹操惦记着马腾韩遂便引兵北还也未可知。你看,抗曹归抗曹,于我江东而言,能走的路,并非联刘一条。”
诸葛孔明第一次觉得这世间或许真的有着他无法预知、抗衡的命数。
就好比王岘这般言辞,并非什么上乘之策,话是说得好听,但是独力抗曹,对江东而言岂不也是一场赌博,偏偏王岘和手握大权的周瑜都是赌徒;又如果,他们身后的主公稍有怯懦,也不至如此,可孙权恰恰不是等闲之辈,他心志坚定,甘心为这谋定天下的一步承担风险。
遂又叹道:“但是,如果子敬当真将此事挑明,主公恐怕也只能兵来将挡。”
孔明顿了一下,看向刘备尚且平静的表情,知道他接下来的话,对这个颠沛半生的枭雄是残忍的,但是再残忍,也残忍不过现实。
“主公恕臣直言,如今形势,吴侯尚有资本谋划长久之利,我等只能全力应对眼前危局。”
刘备闻言闭上眼睛,以此来掩盖眼神中的绝望与不甘,半晌之后,才叹道:“先生一语中的。”
说罢,立刻叫来赵云,一行三人前往江东军夏口营寨。
谁料刚一出门,恰巧碰见了前来拜访的刘琦,听说这三人是去拜会鲁肃,自然也要求同去,刘备心中暗暗觉得,刘琦可能会坏事,却也不能拒绝这个名义上的荆州之主,只能同行。对于此去吉凶,也更加忐忑起来。
江东的营寨在江边,仅有寥寥十几个营帐,驻扎着鲁肃和王岘带来的一百多个吴侯近卫。人少归少,却都训练有素,营门哨卡之旁,风雪之中,这些江东贵胄之后身姿挺拔,如一尊尊雕像纹丝不动。
刘备亲自登门造访的消息传来时,王岘正与鲁肃下棋,棋局关键之处,忽闻有不速之客,王岘颇为扫兴,不自觉皱了下眉头。
鲁肃扫了一眼全局,抚掌笑曰:“可惜,可惜,宗之贤弟马上就要反败为胜,吃下愚兄这一大片黑子,如今就只能剩个残局,心中不畅快,却也不能说,怕显得小气了,刘皇叔此次,来得的确不是时候。”
王岘释然而笑:“这不,宗之不好意思说的,子敬兄都替我说了。”说罢起身,理了理衣袖:“我先去了,也不能怠慢了皇亲国戚。”
鲁肃也不再碰那盘残局,换了位置,边拿起身侧的一卷竹简,便说道:“我是不便出面,只是宗之你,记着你今天没饮酒,可别失了礼数。”
王岘本意准备掀帐帘的手又收了回来,调侃说:“子敬兄这就无需担忧了,左右在他们眼里宗之早已是个孤臣逆子,哪里还有礼数可失。”
鲁肃也不多言,就着手中的竹简就朝他砸了过去,王岘巧妙避开,嬉笑着掀开帐门,回应道:“谨记子敬兄教诲,这便去以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