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越看着西方的天色,太阳已经隐去了形状,天际只留下余辉和夜幕交织出的一层紫色,今夜是要有大事发生了,此时的荆州府已经是铜墙铁壁,刘玄德如瓮中之鳖,恐怕连老天爷都救不了他,蔡夫人和刘琮公子在荆州的最后一个心腹大患也算是解决了。但是,刘备一死,他手下的将领们必然也不会善罢甘休,虽然新野那些兵马不足为惧,但也会引起一场不小的骚乱,而这一乱,就容易生变,况且这荆州之内人人都是各怀心思,即便是蔡夫人和蔡瑁,也未必同心,荆州是潭浑水,深处其中,对于他蒯越而言,其实并不会带来什么前途,倒不如早日归顺了曹丞相,一门心思的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来得自在,蒯越这般想着,不由自主地就像北方看了一眼,似乎是对北方的曹军分外期待。
“异度兄在此是可是嫌府上怠慢了?”蒯越陡然听见了刘琦的声音,心中一惊,已有防范,要知道刘琦平日里和自己也只有在刘景升的面前才能互相点个头,如今如此亲密地称他为“异度兄”还主动搭话,其中必然有诈,但是四下看看,却不见刘琦周围有人跟随,虽然满腹狐疑,但仍然顾忌着刘琦荆州牧大公子的身份,只能和颜悦色地应付着。
“大公子说笑了,在下不过是来这里躲个清静罢了。”
刘琦听罢环顾四周,嘴角仍挂着笑意,眼神却冰冷了几分,说道:“异度兄这躲个清静,还带了不少人啊。”
“这……”蒯越一时语塞,脖子上汗毛都竖了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刘琦向来是极为随和的老好人,如今这副神情,他是第一次见,连一个合适的搪塞的理由都找不出来,只得生硬地继续说:“最近荆州乱,这是府上加派的人手,都是为了景升公的安危。”
“原来如此。”刘琦似乎接受了这样的说法,虽然蒯越也不能肯定这个牵强的说辞刘琦到底是不是真的信了,不过眼神中那份冰冷倒是褪去了。
“异度兄在这站了多久了?”刘琦没有离开的意思,冷不丁又冒出了这么一句。
蒯越此时是完全摸不清楚刘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能指望着见招拆招,便回道:“小半个时辰了。”
“小半个时辰?”刘琦默念了一遍,又问道:“那异度兄可见着宗之从这回来?”
“这倒是没看见,他不是随公子赴宴了吗?”蒯越听到王宗之的名字,疑虑倒是打消了一些。反而同情刘琦真的是时运不济,上受其父冷落也就罢了,手下的人也不争气,老实的没本事,有本事的管不住,这个王宗之就属于后者,不想见到他的时候总能看见他到处乱窜,用得上他的时候从来找不到人。
刘琦看起来似乎也有点着急:“早上他说去玄武山行猎,之后就一直没看见过他。你也知道,家父一向看重他,可别出什么事……”
刘琦的话还没有说完,蒯越突然感觉到一阵风伴着烈马的嘶鸣呼啸而过,紧接着就是守备们的骚乱声,待蒯越循声而望,只看见数丈远的方向有一人一骑朝西南方向飞奔而去,马上的人蒯越已是看不清楚了,但那匹马他却认得,不用看着那额前的白斑,单看矫健的身姿也能知道是刘备的坐骑的卢。
这蔡夫人要杀的人,竟然是从他这里跑的,这个失误他哪里担当得起,第一个反应就是追,但是在刘琦的面前,他也不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追杀刘备,指着刘玄德远去的背影,一时张口结舌。却听见刘琦轻笑了一声:“刘将军恐怕是喝醉了,都分不清楚新野怎么走了,这么个跑法,不出三更,大概能跑到南漳了。”
蒯越知是中计,顾不得刘琦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黑着脸对身边的士卒喝道:“还不去告知蔡将军送客!”
刘琦见刘备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自己多留无益,正赶上下人来向他禀报说王宗之已经回来了,便借机告辞。
回到殿中,刘琦仍有不安,这毕竟是件生死攸关之事,而那的卢马是当世名驹不假,但好马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更何况,的卢自古就是有妨主恶名的凶马。
直到看见赵云从偏殿出来,匆匆离去,刘琦悬着的心才安定下来,品着杯中美酒,很为自己方才的决断沾沾自喜。想着只要有赵子龙在,别说是一个蔡瑁,即便是曹操麾下的五子良将皆在,也可保德刘皇叔性命无虞。
“刘皇叔此番危矣。”刘琦一口酒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听见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刘琦再熟悉不过,来自于刚刚他用来当借口的王宗之。
此人姓王名岘字宗之,与刘琦算是总角之交,两家交情颇深,刘琦曾经听他父亲说过,王岘原籍晋阳,与琅琊王氏同宗,中平年间,因战乱之故,其父王雅恪才徙居荆州,隐居于襄阳城南郊,悬壶济世,声名大噪,然而这个医者为刘景升看中的,还是其不逊于周公的占卜演卦之能事,故而,大小事务,刘表总是要找王雅恪探讨一番,于是乎,两家往来也日渐频繁。两年前,王雅恪孤身一人云游四方,当时王岘年仅十五岁,刘景升可怜他上无叔伯,终鲜兄弟,便将他邀至荆州牧府居住,连王岘和刘琦二人都想不出到底王岘是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刘琦的门客。当然,这是外人的看法,就刘琦和王岘自己看来,他们的关系也不过是知交,刘琦很清楚自己配不上王岘的才华,而王岘则认为刘琦是一个好人,怎么也不该死于小人之手。
但是,刘琦不得不承认,虽然王岘对他不算尽心尽力,也只有在他陷入危机之时才会拽他一把,但是迄今为止,他为刘琦的各种谋划,倒都让他化险为夷,唯一遗憾的就是最重要的那条,刘琦并没有听。
建安十年,王岘以朋友的身份给他的第一个意见就是让他迎娶继母蔡夫人的侄女,与蔡氏缔结姻亲,然而他断然拒绝了,那个时候的刘琦年少轻狂,并没有对自己的未来有过多少忧虑,斯时他的弟弟刘琮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的父亲刘表仍然对他这个长子青睐有加,那可谓是刘琦人生中最春风得意之时,所以他不屑于用联姻的方式巩固自己的地位,他坚信自己可以江山美人兼得。现在想来,如果他当时听了王岘的劝告,那么如今的处境将大有不同,别说是仅仅得一荆州,他甚至有可能在这场天下逐鹿中大有作为,这一念之差,成为了他人生的分界点。但是自此之后,刘琦对王岘说的话倒是深信不疑。
王岘这话说的随意且毫无避讳,很有种隔岸观火的味道,刘琦知道此人是在襄阳南郊的山水之间长大的,骨子里仍带着那么些一个在野隐者笑谈天下兴亡事的姿态,只要刀还没有架在刘琦的脖子上,那就别指望他能认真对待什么事,好在王岘此时刚刚狩猎而还,形容邋遢,脸上是一道道发黑的汗渍,连腰带都不知去向,腰间只用一根草绳系着,以至于盛装出席的荆州众官员们纷纷对他避而远之,似乎没人听见他刚才的话。
但刘琦闻言仍然顾忌耳目众多,只得权当没有听出王岘的话外之音,自己装作想要推心置腹的样子蹭到了王岘身边说道:“宗之无须担心,刘皇叔是不胜酒力先行回了新野,我方才已经遣了赵子龙将军前去护卫想来不会再有差错。”
王岘挑了下眉毛,不以为然地低声说:“主公知道这是弄巧成拙,对吧?”
刘琦并不喜欢王岘称他为“主公”,虽然这本该是左右惯用的称呼,体现出了他们的从属关系,但是不知为何,这两个字从王岘嘴里说出来,再配上他一直挂在脸上的那副慵懒的神态,就显得是一种调侃,说明对于刘备如今的危局,王岘没有认真对待,如果当真是上心了,此时刘琦该听到的就是王岘对他的直呼其名。
刘琦很是慌乱,他本以为王岘一向欣赏刘玄德,他这番作为怎么也该能得到王岘的认同,不想听到这样的话,也未及思量,只因王岘这么说了,便好似自己真的闯了祸,急问道:“宗之何出此言?”
王岘完全没有被刘琦的情绪感染,漫不经心地用著挑着酒盏里的佳酿,好一会儿,才道:“主公助刘玄德速离这是非之地固然没什么错,只是此时让子龙将军救主,恐怕节外生枝,主公仔细想想刘玄德凭他坐下那匹的卢神驹,逃过蔡瑁给他自己手下置办那些杂碎本是十拿九稳。可子龙将军这一去,难免是要和蔡将军有什么摩擦的,若是二人兵戎相见,无论是否伤及谁的性命,在荆州都再无共存之理,其结果,无非是刘皇叔再流离失所一次。”
刘琦听着发出一身冷汗,毫无主意,也不愿再多想,起身欲去追赶赵云,却被王岘叫住。
“主公此时去也没用,赵云将军的那匹白马虽比不上的卢,却也是难得的汗血宝驹。主公您一介文人雅士再加上一匹瘦马,哪里追得上。”
刘琦听罢,灵光一闪:“那宗之的那匹白鹿总该追的上了吧。”
‘白鹿’是王岘的坐骑,这个名字是王岘幼时顺口取得,刘琦一直觉得这个称呼带着一点指鹿为马的讽刺,因为这畜牲既不是鹿也并不白,而是一匹产自乌孙,通体纯黑的西极良马,跟了王岘许多年。当年王雅恪从一个胡商的手里把它买来的时候,还是一只小马驹,毛茸茸的,呆头呆脑,除了比同龄的马匹高大一些,也未见其他非凡之处。但没过两年,白鹿的优势渐渐显现出来,体格健壮,四肢修长自是不必说,最声名远播的乃是那一身薄且发亮的皮毛,荆州之内懂相马的名士们当即断言,这匹西极必然有大宛天马的血统。而这出自大宛国二师城的天马,可是当年让汉武帝不惜两度远征西域也要得到的至宝。
王岘对自己的爱马很有信心:“十有八九,但是这关我们什么事。”
刘琦急了:“咱们与刘皇叔可是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呀。”
王岘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主公言重了,主公现在岌岌可危不假,但是刘皇叔绝不会是主公的护身符。主公不妨想想看,若是刘玄德得了荆州,他不可能拱手让给你,若是他日令尊景升公病故,刘琮得了荆州欲加害于你,他刘玄德在新野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况且,以他军师徐元直的个性,肯定不欲趟这世子之争的浑水。这么说吧,不管刘玄德是死是活,公子横竖当不了这荆州之主,所以,依在下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刘琦一向是个随和甚至可以说是软弱的人,对他自己的事尚且得过且过别说倾力相助旁人,故而此时的坚持着实让王岘吃了一惊,方才恍然大悟,对于刘琦来说,刘备不仅仅是一个存在结盟可能的亲属这么简单,在已经失去刘表重视多年的刘琦心中,这个对他谆谆教诲的长辈已经在渐渐替代他心中空缺已久的父亲的位置,只得应下:“主公无需忧心,我去还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