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春。
江夏太守黄祖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下声势浩大的江东子弟和这群军士身后高大如城楼一般的艨艟,眉头紧锁。他征战半生,杀人无数,但是若说在这些人里,他后悔除掉的,大概只有两个,一个是祢衡,因为此人之死不但让他背上性情暴戾的骂名,还让他的长子黄射至今和他形同陌路。而另一个则是被他射杀在襄阳南郊岘山上的孙坚,这后者虽然是他奉了主公刘表的命令才杀的,但是孙坚的两个儿子显然是把这笔血债算在了黄祖一个人的头上,从当年的小霸王孙策到如今年轻气盛的吴侯孙权,像是祭祖一样,几乎年年到江夏来溜达一回。头几年情况还好,毕竟孙坚遇害时,江东少主孙策年少,寄于袁公路篱下,自顾尚且不暇,待自立门户之后又忙着在江东之地东征西讨,对于江夏虽有征伐,却还不至于是大动干戈,再后来孙权继位,也花了些时日稳定江东内部局势,但建安八年以来,江东八十三郡归心,兵强马壮,对于江夏的态度便不再是小打小闹,每一次都把江夏郡折腾得元气大伤,到了建安十三年的春天,任凭江夏池深城固,黄祖也渐渐觉得难以招架。
可他到底是这一方重镇的统帅,况且他若是丢了江夏,这荆州之内哪里还有一个这样富庶的地方供他拥兵自重,而今敌军兵临城下,他也只好拼死一搏。
不过此时,黄祖倒是想起自己手下一个可用之人来,忙召来都督苏飞,问道:“前些时日,你举荐去当邾长的那个小子,可是几年前斩杀孙权小儿麾下大将凌操的勇将。”
苏飞一听黄祖提及此人不由紧张起来,硬着头皮回答道:“禀将军,正是甘宁甘兴霸。”
“那他如今何在?还不速速召来,告诉他,若他能退敌,陈就的位置就是他的。”黄祖这话,显得有些凉薄,毕竟陈就追随了他十几年,如今刚刚战死沙场甚至尚未入土为安,就来了这么一出人走茶凉,着实让人寒心。但黄祖也没办法,这是他能想到的最高价码,死陈就和活甘宁,此时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而在他身边,苏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呈现出死人一样的白垩色,双股战战,很明显,这不是出自对陈就的惋惜,而是恐惧。黄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此时他一边看着城下的敌军和叫阵的吕蒙,一边等着那个一直挂一身铃铛的锦帆贼,可是甘宁的铜铃声始终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人的冷笑声:“亏得黄将军还记得有兴霸这个人,不过恐怕身量面孔是已经忘得干净了吧。”
一听见这个声音,黄祖太阳穴上的青筋直跳,满腹发不得的恼火,这是大公子刘琦塞给他的“贵人”,之前是刘琦的幕僚,后来不知怎么就给调任到了江夏,在陈就那挂了个别部司马的虚职,平日里没什么公务就到处游山玩水,从来见不着人,其实这种时候,黄祖不觉得此人讨厌,反而这个年轻人身上那股潇洒蓬勃的劲头像极了黄射少年时的样子,还觉得有几分亲切,怕就怕是到这种军务紧急之时,他必然得碍手碍脚地杵在一边,其人倒是有些诡谋之才,但出谋划策的时候从来不会好好说话,那副自以为是的姿态和当年的祢衡一模一样,偏偏此人他黄祖动不得,毕竟他杀了祢衡不过伤了父子的情分,自己儿子得罪了无妨,可刘表的儿子,即使是不得势的,黄祖也不敢开罪。
“宗之是话中有话呀。”黄祖没有把自己的目光从城下移开,这些敌军固然让他心烦意乱,但比起那张微微扬起,挑着嘴角,满眼轻蔑神情的脸,还是好太多了。
“你看了城下的敌军这么久,都没看出吴侯身边那位威武的将军不就是甘兴霸么,不然您觉得凭借那吴下阿蒙一己之力,能不出半日就剿灭了陈就将军的水师?”
王岘说这话时故意凑近了黄祖,声音也刻意压低,这本是为了给黄祖留几分薄面,可是在黄祖看来,王岘这点儿难得的好心反而成了羞辱,身为一郡太守他竟然连手下叛逃后斩杀自己一员大将都一无所知,不由恼羞成怒,遂喝问道:“怎么回事?”
苏飞听见黄祖这声大喝,差点儿没跪下去,脸上更是全无一丝人色。这全江夏何人不知,甘宁之所以能轻易叛逃,全赖这位江夏重臣的爱才之心,只是苏飞还是低估了甘宁的能力,没想到这甘兴霸才投奔吴侯数月不但得到重用还杀回江夏,这一役刚刚开始,就让黄祖麾下折损了半数将领,只是苏飞为人忠厚,江夏众将多少都受过他一些恩惠,故而无人提及此事,却不想,此时被王岘捅了出来。苏飞正想着此番恐怕在劫难逃,以黄祖的脾气,八成是得拿他祭旗了。却听王岘说道:“良禽择木而栖,以兴霸之大才,足以让景升公登台拜将,将军您却瞧不上这匹千里马,这也就罢了,还不许这千里马自己找伯乐,那就说不过去了。”
王岘这番讽刺一下子把黄祖的愤怒全转移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也算是间接救了苏飞一命,苏飞心中感激,却也为这个少年忧虑起来——黄祖此时虽然默不作声,但是苏飞明白,这个时候的江夏太守是杀心已起。
但表面来看,黄祖似乎并不生气,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王岘,神色中甚至还有一些诚恳,片刻之后,如是说道:“那甘宁不过是一介****,勇武有余,谋略不足,若说我荆州柱石之人,又有何人能与宗之相提并论,不如宗之到城下与那吴下阿蒙较量一番,以张我荆州将士之志,待旗开得胜之时,想必大公子也会倍感欣慰。宗之意下如何?”
“将军此言差矣。”王岘闻言轻挑了一下眉毛,他心中明白这番话的用意——黄祖对他已经是忍无可忍,又不敢得罪了刘琦,让他单枪匹马迎战不过是想借吕蒙之手杀了他,若是杀不了,挫了吴侯的锐气,对他黄祖也是百利而无一害,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计策,算不得十分高明,但想来从黄祖的脑袋里想出来,也算是难为他了,便又笑着说:“军令如山,卑职若是抗命,将军军法处置了卑职也是情理之中,何有征询卑职之意的道理,将军对卑职的眷顾,卑职结草衔环无以为报,但这将令可不是用来商量的。”
黄祖没想到屠刀都架在脖子上了,王岘还能这般不卑不亢地对他一番“忠言直谏”。他也不好发作,想到王岘不多时怕是也要殒命吕蒙剑下,便也释然了,这吕蒙的武艺比之甘宁相去甚远,但对付王岘应当是绰绰有余,平日里也只是听闻过王岘骑射高明,但这单打独斗,箭术也难以派上用场。想到眼前这人马上能变成一具死尸,黄祖也不想再计较什么,努力挤出点笑容,道:“王将军定然凯旋归来。”
苏飞看着王岘走下城墙,心中颇为不安,见黄祖此时的注意力全然在城下叫阵的吕子明身上,并没注意到自己便匆匆也跟了过去,却见王岘已然牵过了他那匹战马白鹿,悠闲地往城门走,连腰间那柄还没开刃的佩剑都没换,仿佛他将面对的并不是一场生死之战。
苏飞知道,王岘素来自视过高,任谁都不放在眼里,在荆州之内固然无妨,所有人都顾忌着其父与刘景升的私交以及刘琦的身份,但如今是敌我交战,哪还会有人再纵容他,忙上前说道:“宗之贤弟留步。这吕子明可绝非等闲之辈啊。”
王岘停住脚步,看向苏飞,笑着说道:“那是自然,听说这吕蒙是江东大都督周瑜一手培养起来的,周公瑾何许人也,他的高徒,怎会是无能之辈呀。”
“那宗之有几分胜算?”苏飞此时还抱着一丝希望,之前他听闻这王岘在襄阳之时与刘皇叔的部将关羽,赵云等人都有些交情,若王岘曾从他们那里学过一招半式,至少是能保住性命的。
“刀剑无眼,生死有命,在下又不是家父,能掐会算,哪能知道有几分胜算。”
苏飞听王岘的语气完全是把此事当成了儿戏,立刻急了:“宗之万万不可出城迎战,眼下,宗之应伺机折返回襄阳,有大公子的庇护,想必太守也不敢轻举妄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贤弟还年轻,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千万不可逞这一时意气。”
王岘听完这话,神色仍然未改,笑着拍拍苏飞的肩膀,说道:“将军先是放走了兴霸,如今又要放走我,还真当自己是九命猫死不了?”说罢紧了紧马鞍,又抬头看了眼城墙说道:“将军放心,在下这一出城门,凶多吉少是不假,但是应验这四个字的也未必是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