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宁见他睡得睡眼惺忪,不似平时冷峻模样,倒很有些家常的亲切意味,转头见案上那壶苏培盛方才送来的香茶还冒着热气,便走过去,慢慢倒在青花茶碗中,双手举着茶碗转过身子,行到床前,按照规矩半蹲身子柔声道:“爷请用茶。”
四阿哥应了一声,右手接过茶碗,房中极静,只听得屋外一点秋末的苟延残喘的虫儿有气无力的叫声。日光已经完全移到了屋里。
武宁低了头注视着四阿哥放在腿上的左手。
四阿哥喝了几口茶,忽然变了脸,啪的一声将茶碗摔在了地上。
茶碗在地毯上弹了一下,转了大半个圆圈,滴溜溜地直滚到桌下去了,那香茶泼了武宁半身,武宁身上穿的是浅色旗装,茶叶水的湿迹立刻淹深了一大片颜色。
她在茶碗甩过来的时候,本能的闭了眼睛,侧过头去躲避,饶是如此,半边脸颊上依旧粘上了几根茶叶梗子,分外狼狈。所幸这壶茶水摆放的久了,并不如何滚烫。一屋子的宫女连带着外面听见动静的太监们都吓得跪了下来。
武宁直挺挺地微闭了眼睛,心里暗叹:睡饱了觉,养足了精神,四阿哥终于要发作了。
四阿哥冷冷看着武宁,嘴角挂了个鄙夷的笑容:“枉我一直高看了你!从前你是最安静出尘的一个人,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耍心机的勾当?”
茶叶水顺着脖颈往衣领子里面淌,武宁面上湿漉难受,心里怒气渐浓,她拼命遏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再警诫自己:忍住!再忍住!这是康熙年间,面前的这个男人随时能决定你的命运!
她伸手抹了抹鼻尖,抬手轻轻甩掉了手背上几根茶叶梗。这才抬了头,双眼平静如水望着四阿哥,先动作极慢地磕了个头,脑子里飞快转着,方才道:“爷说妾身‘耍心机’倒是抬举妾身了!妾身向来粗蠢,哪有心机可耍?”
她飞快望了一眼四阿哥,见四阿哥面沉如水,慢慢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是个听她往下说的模样。
武宁低头款款道:“李格格是爷心尖儿上的人,爷舍不得责罚,可是福晋那里,爷又得有个交代!更何况,宋格格怀着身子,受了这趟惊吓,也是委屈十分。只有妾身,妾身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爷责罚到妾身身上,既给宋格格出了气,也免了李格格受苦……”
她说到这里,想到刚回府时,看到武格格院子里那处处透着萧瑟惨败,有如冷宫的景象,触景伤情,声音里倒真透出几分黯然来。
四阿哥沉默了半晌,伸出手向武宁。
武宁低着头,并未曾看见,珠棋连忙出声提醒道:“主子……”,却见四阿哥已经站起了身,伸出手扶起了武宁。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几分力道,握住自己的手腕,有一种无法拒绝的强势。武宁不习惯和这个男人这般亲昵,倒是下意识地想躲,四阿哥并未放手,牢牢攥住她的手腕。
武宁只觉得四阿哥的呼吸暖暖地拂过自己额头,屋中众人见状,早已都退了下去,又有人轻手轻脚带上了门,一时屋中仅余胤禛与武宁两人。
四阿哥的声音低低的,带有些若有若无的温柔,他盯着武宁,半晌抬手拂去她鼻尖上一点茶叶梗,问道:“烫不烫?”
武宁没料到暴风雨就这么简单地过去了,一时不能习惯四阿哥胤禛这种喜怒无常的性子,睁大了眼惴惴地道:“妾身无妨。”
四阿哥套用着她方才的措辞,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恼意道:“你说李氏是我‘心尖上的人’?你倒是打哪儿看出来?”
武宁一震,倏忽抬眼望向四阿哥,想到方才他说的“枉我一直高看了你!从前你是最安静出尘的一个人!”云云,心里忽然一动,恍惚间明白了些什么。
四阿哥见她垂眼不语,面上神色游移不定,对自己依旧是有些抗拒的姿态,神色便不易察觉地暗了暗。
他放开武宁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丢下一句:“晚上我去你那里用膳。”
苏培盛送着武宁回了院子,人人得知许久未来的四阿哥今日居然要来用晚膳的消息,个个振奋起来。珠棋摆出掌事宫女的架势,扶着腰站在台阶上,指挥得大家团团转,只是满面喜色中仍然带了一份忧虑,等着屋中只剩她们主仆二人,这才低声对武宁道:“主子,奴才愚钝,倒是没看懂,您今日这样,不是把福晋给得罪了?”
谁不知道,福晋的眼中钉是李格格呢?武宁今日演的这一出戏,与四阿哥唱了双簧,帮着李格格解脱了,福晋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整压李格格风头的机会,又被武宁搅黄了,这会儿,福晋还不知道怎么气恨呢!
武宁抬手摩挲着解了旗装扣子,衣服上的茶叶水已经冷了,凉津津地,若不是赶快换下来,只怕要生病。她懒懒道:“我困得很,要睡一觉。”说完,人已经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脑袋依靠在床柱子上,是一个精疲力尽、心力交瘁的样子。
珠棋不敢再追问,招手让几个小宫女过来一起服侍庶福晋更衣。几人前后扶着,帮武宁解了旗头,脱了旗装、珠棋本来还想替她解了里衣,换上睡衣,见武宁已经倚在床头,头一点一点,是困得不行的模样,便作罢,小心翼翼扶着她上了床躺下,又将那莲花旧影的江烟色床帐子从两边的钩子上取下。
武宁微微睁了眼望着珠棋在自己床前忙忙碌碌,心里有些感慨:到底是娘家跟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聪明的帮手,自可以慢慢再去寻找,但这份忠心,却比什么都强,可遇而不可求。
“你也去歇歇吧。”她柔声对珠棋道。珠棋听她语音柔和,顿时蹬鼻子上脸,带了几分耍赖道:“主子,求您了,您就给奴才说说吧,奴才真的没懂,您这么做,不是把福晋给得罪了?”
武宁闭眼,无奈地笑了笑,合上了床帐子,翻身对着里侧,闭上了眼。
珠棋微微嘟了嘟嘴,见武宁后背没盖上被子,担心她遭了风,便弯腰过去又帮她把被子塞塞好。自己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武宁听见房门合上的“吱呀”一声,转过身来,仰面躺着,望着帐顶。
那帐顶是莲花图案,朵朵生莲,眼眼清心。
珠棋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么一来,的确是把福晋给得罪了。
可就算不得罪,依照福晋的性子,难道往后这位从前备受冷落的“武格格”就能有好日子过么?
不得夫心的女人,在阿哥府里根本无立足之地。
既然怎么做都是败局,不如推倒棋盘,重新来过!
今日送了这么大一个人情给李格格,日后不消说,她必然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倒是那位宋格格……
武宁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犯难——宋格格不是个吃素的,福晋是阳谋,李格格是无谋,宋格格……
福晋笼络着宋格格,目的是牵制着李格格,不想让李氏坐大,可是又对宋格格肚子里的孩子忌惮三分,不能真正使出全力去扶持宋格格……
武宁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还真的和雍正的这些未来的皇后嫔妃们勾心斗角起来?
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心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圣母。就这样吧!
刚有一些盼望已久的困意,便听见珠棋的声音在帐子外面低声道:“主子,恕奴才无礼,快醒醒罢!眼下有件事儿要您拿主意呢!”
四阿哥书房。
因着地方宽敞,除了桌案一侧点了烛台,另有两盏白纱灯在书房北侧,眼见着屋外光线渐暗,四阿哥这才将书往案上一掷,抬手摩挲了一下脖子,觉得酸痛的紧,口中道:“什么时辰了?”
苏培盛正从小太监手里接了银剪,仔细将烛花剪了,听闻四阿哥问话,连忙放下剪刀,弓着腰笑道:“回四爷的话,已经是用晚膳的时候了。”
四阿哥将眼光自书本上移开,手指敲打着紫檀木桌面,点头道:“倒是没觉得,听你这么一说,还真觉得饿了,走,咱们上你武主子那儿去!”
苏培盛笑道:“四爷看书用心,自然感受不到时辰过去。”
四阿哥没搭理他,理了理袖口,站起身,绕过桌案,又道:“你将我那两本书都带上。”苏培盛连声答应着,挥手让小太监用绸布包好了桌案上那翻开的两本书,揣进了怀里,这才一路小跑出了书房,追上四阿哥身后。
两人自前院走到后院,四阿哥走得热了,解下身上的竹青色外袍,苏培盛上前替他接在手中。一行人转过那后院中的两座假山,便见西北角武宁的居处已在眼前。
四阿哥指了指,一时起了兴致,笑着吟诵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话音出口,又颇觉不祥,便住了嘴。苏培盛见他兴致高,便凑趣道:“诗词文章这些,奴才是一窍不通的,不过武主子这里倒是清静。”
四阿哥点头道:“不错,她一向不爱热闹,喜欢清静,这院子是最适合她不过的。”,说话间已经走到近前,四处看了看,皱眉道:“这道旁花木怎疯长成这样?苏培盛,你明日带人来修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