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一民一直觉得，他的命运——或曰成功运不太好。上中学时学习成绩很优秀，却考了一所在那个年代被大多数人认为是冷门的师范大学；毕业后凭着深谋远虑和一股子闯劲，前后调了五个单位，但调来调去还是个中学教师；当年跟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的漂亮女朋友谈了四年的恋爱，后来人家却成了别人的老婆；不管是打麻将、玩纸牌还是炒股票，总是十赌九输……直到现在，读了好多死书，写了好多速朽的论文，四十多岁了却还聘不上高级职称……
好在古一民死读书数十年如一日，很是深受过一番或儒或道或佛的那些“清静无为”“福兮祸兮”“生无所息”“人生本苦”之类的大道的熏染，还有些许自我解脱的能力，要不然精神崩溃进疯人院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为此，但凡跟古一民交往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古老夫子”绰号。
有一次，大学同学聚会。古一民的一位在省教育厅当处级领导的同学展小光开他的玩笑：“喂，古老夫子，我说你调来调去干嘛呀？命里该吃球，走到天尽头，拾了个金盒子，打开往里瞅，里面还是个球。你没听过这话吗？哈哈哈！”
其他几个同学一听，也都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古一民的心理素质也够可以的，一听这话，竟然也能随着大伙哈哈地笑起来。
最近，古一民不知不觉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晚上等儿子睡着以后，坐在洗手间抽两支烟，看一阵书，或清清静静地想一些有头没尾莫名其妙的事情。要说这种习惯形成的根源，还得从他儿子说起。古一民儿子虽然十二岁了，但从小以来，一直是一个人不敢睡，每晚都得古一民陪着睡。自从上大学以来，古一民就得了个失眠的病症，那么早早地陪儿子睡下，往往到夜里四五点甚至三点多就会醒过来。为此，古老夫子曾经的确很恼火。在万般无奈之下，他才想出了这种办法。因为他家的洗手间正好就在他儿子卧室的对门，这样，只要洗手间灯亮着，只要古一民在洗手间，他儿子就能安心地睡觉。
自从古老夫子做了那个“吹土根”的怪梦之后，每当他独处时，总爱回忆自己过去的一些事，总爱思索自己眼下的状况。
“吹——土——根——”
古一民坐在洗手间里，悠悠然喷吐着一个又一个烟圈，不自觉地念叨了一声。也不知是做了那个梦的第几个晚上，也不知古老夫子把这三个字念叨了多少遍。
“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古一民心想，他突然觉得，这个梦仿佛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坐了王校长的车，什么时候离开的，却浑然不知；遇见了盗贼，却能安然脱身；虽然脱身了，却还得损失点钱，而归路又显得一片茫然。这简直就是自己人生道路的真实写照嘛，想到这里，古老夫子心里一亮，用力一拍大腿……
这时，古老夫子想到了自己的职称问题——一个深深刺痛了他的灵魂的问题。
前几年，古一民经过一番大刀阔斧的努力，终于在不惑之年明明白白地上了高级职称。古一民觉得，用“大刀阔斧”四个字来形容他为自己的职称做出的努力，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一、出版专著。
不管是纵观还是横观，中学教师能出专著者有几人欤？古老夫子可谓谋事长远，老早学电脑，练五笔，勤上网，集信息，再加他爱死读书，读书又爱死钻牛角尖，所以，关键时刻，厚积薄发，出专著自然水到渠成矣。
二、发表论文。
说起撰写、发表论文，古老夫子堪称高手。时下发表论文，大收版面费，如五六百者，最是便宜；如一两千者，尚能支撑；如三五千者，非“足金翁”，则不易发表矣。其中托关系，送礼物，请吃饭，又须见机而行。至于论文本身，或上网下载，或东拼西凑，或胡拉八扯，只要不是满篇错字，只要不是病句满篇，一般总能找到发表的机会。在论文这方面，古老夫子则如蜻蜓点水，甚是灵巧。或少花钱，或不花钱，或反而能挣若干稿费，说来全赖一个“勤”字，一个“早”字。如此，古老夫子或发表，或获奖，不但自己成绩卓然，而且还能帮二三同仁于万一。
三、抓毕业班。
古老夫子现在在市前进中学教语文。前进中学是一所新兴的省级示范性高中。所谓新兴者，意谓生源质量比同类学校差也。学生中有殴打老师者，有盗取学生钱物者，有打架群殴者，至于顶撞老师、上课打盹、应付作业、服饰怪异者则司空见惯。古一民在评高级之前，连续给两届理科平行毕业班代课，学生行为习惯乖戾，学习基础奇差。怎么办？古老夫子起早贪黑，极尽辛苦，以豁达之胸怀，坚韧之意志，包羞忍耻，兢兢业业，两年拼将下来，成绩虽一般，还能说得过。
四、创办校刊。
当古一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调入前进中学时，正值前进中学刚刚建校，王校长带领全校师生雄心勃勃，大展宏图，竭力申办省级示范性高中。而要申办省级示范性高中，必须得有一份像样的校刊。古一民精于文字编辑，擅长电脑技术，正好派上大用。
有了如上努力所创造的条件，再加上其它若干“地下工作”，古老夫子上高级职称，倒还算容易。在当时几个评高级职称的老师中，古一民的排名还是第二哩。然而，水有波澜，文有起伏，事有不顺。古老夫子一不小心，却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
想到这里，古老夫子心里还真有点后悔。
那是一次期末考试。早晨出门，古一民似乎觉得迟了点。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到车站，坐上公交车，一看时间，还比较宽余，心里才坦然下来。然而，无巧不成书，公交车快到前进中学时，在一个十字路口突然发生堵车。下车去打的吧，又不在车站，没法下，再说也快到学校了。古一民所能做的，只有在心里暗暗祈祷。然而，好像是上天注定，古一民急匆匆赶到学校时，偏偏就迟到了那么五六分钟。前进中学规定，考试必须提前十分钟到位。古一民想，凡正离正式考试还差几分钟，照他过去的经验，应该没事吧。然而，生活中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当你不希望发生某事时，它往往就会如期而至。古一民紧赶慢赶，跑到教学楼门口时，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声“糟糕”。因为主管教学的徐校长正在教学楼门口恭候他。众所周知，徐校长是个急性子，平常不苟言笑，对待工作毫不马虎，一身正气，爱校如家。要是哪个老师在工作上有了失误，他批评起来，是丝毫不讲情面的。古一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徐校长把他叫办公室，很严厉地告诉，说有学生反映，他在上课时有讲错题的现象。古一民这人的确有些呆，你好好认错就行了，他偏偏要问一句：“徐校长，冒昧问一下，是哪个学生反映的？啥题讲错了？”这一问，问得徐校长几乎是大发雷霆。“什么？你觉得学校有这个义务，应该把学生反映你的问题向你具体汇报吗？”两句话，直把个古老夫子弄了个灰头土脸。
古一民一走到徐校长跟前，徐校长便立刻叫住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严厉的批评。古一民陪着笑脸，赶紧解释，但徐校长这次的确是生了大气。任凭古一民怎么解释认错，他的情绪就是缓解不下来。如此僵持到最后，古老夫子突然心里涌起一股倔劲，便贸然顶撞了几句：“徐校长，我们学校有规章制度，你看我的错误严重到什么程度，照章处理就行了，生这么大气干吗？”这一顶撞，徐校长更来气了，便一个电话叫来王校长。王校长毕竟是一校之长，一者给古老夫子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顶撞；二者古一民监考迟到的事，王校长毕竟不是亲见亲历，所以他批评古一民时，情绪要和缓得多。最后，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接下来，古一民第二学期只代了一个班的课，年终考核，得了全校最低分。接下来，聘任高级教师，学校有规定在先——按照前一年的考核分聘任。结果是，古一民他们八个人，四个被聘，四个落聘。古老夫子自然名列落聘之中。
常言道：“小人物，小心肠。”古老夫子每每想到自己聘任高级的事，总会自然而然往顶撞徐校长这件事上联系。但是，不管怎么想，怎么联系，古老夫子已然落聘，已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古一民他们四个多次找王校长，申诉他们的想法。事实上，前进中学的高级名额，是绰绰有余。但王校长高瞻远瞩，首先想到的是学校的发展，说是不能寅吃卯粮，一定要为后面引进人才留有余地。王校长先是要求他们不要胡闹，要为学校发展大局着想。古一民解释说，职称是老师最基本的问题，是“民以食为天的事”，不是胡闹。再说，评聘职称，是对老师过去某个阶段工作的一种总的评价，怎么能因为后面引进人才的事，而对老师过去的工作成绩否认呢。王校长自有王校长的高明处。当说到要害处时，他会三十六计走为上，声称有要紧事，便迅速离开。
每当古一民想到这些事时，他便会感到心如蛇咬，产生阵阵绞痛。他想，这个“吹土根”的梦，有从王校长车上掉下来的情形，有被困小山村的恐怖经历，会不会是他的这种心灵深处的痛苦在潜意识中的一次总爆发呢？
古老夫子为这事，还曾经写成两首打油诗，发到了王校长的手机上：
秦政严法瞬间亡，
炀帝苛酷国事荒。
仁爱千古一至理，
笑看孔像枉从容。
浊酒一杯万事空，
管他和谐与仁忠。
公侯权重莫奈何，
从今傻笑对蒙童。
前进中学的校园里有一座高大庄严的孔子铜像，自从建校以来，王校长大力提倡儒家的思想理念。显然，古一民是在借题发挥，渲泄心中的牢骚。
说实话，王校长这个人还是很有远见的，待人还是很宽厚的。古一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全校老师年终会餐，王校长还专门给古老夫子敬了一杯酒，说古一民为前进中学的发展付出了巨大的牺牲，言语间充满了一种比较明鲜的歉意，并希望古一民学问越做越大，成为名副其实的“老夫子”。
可能是自己太有些“小资情绪”了吧？古一民曾经不止一次地独自一人，坐在家里的洗手间里，想到这一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