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写作源于一个小团体的乌托邦冲动,以及对老圈所津津乐道并身体力行的“仪式感”的追寻。时至今日,我已经乐意于接受这种论说,并把它作为我们这个小团体矢志不移的努力方向。虽然我们还处在人生中燠热艰难的打铁时代,但在不远的将来,我们相信,将会有更多的人亲自感受到“仪式感”所衍生的美妙无比的精神盛宴。
任何一个人都会感到自身无时不在的局限。在开始考虑“女性意识内置后的知识分子”这一命题的时候,我首先试图把它框入自己有限的专业知识领域内,并为此花费了大量时间来查阅相关材料。但同时也对这些材料产生了严重怀疑:我始终找不到这一命题确切投合的言说体系和让自己信服喜悦的语言归属感。就这样,我成了一个不断在练习言说嗓音、进行多重文体试验、间或徘徊在失语状态的一个表面喑哑而内心无比焦虑的语言炼金术士。过多的内耗和经典意识让我迷惘而无所作为。以至于我们这个圈子的大多数朋友已经轻松地跋山涉水,并轻盈跨越障碍,赶在某个时间之前完成书稿的时候,我还沉浸在语言的花园小径和个人的乌托邦幻想中不能自拔。我为自己犹疑软弱的个性、挑剔尖刻的阅读口味感到惶恐疲惫。在大多数时候,由于这种“语言的异乡人”身份5使得我在任何一个领域内都无法做到真正的安适和得心应手,它使得写作成一项对于智力和精神的超常挑战,写作永远是一个动态的、不断被修改的过程,永远没有定稿,永远只是从质疑开始,又重新轮回到质疑。一切坚定的力量只能来自内心和漫游的过程。我开始怀疑,数年古典文学的学习只是一个进入某种更高精神层次的契机,有些人注定要在其中成为一个古典诗词之美的守护者,并在炼出了语言的金子和寻得了时间的花朵之后开始逃离。流亡是与古典的镜花水月如出一辙的宿命。
由此我想到,那些在材料的砖块和面罩下不动声色的学院‘式论证,在某种程度上不失为一种并不费力的有效言说。文字与个人情怀的适度隔离,可以让我们感到安全。另外,其实你完全不可能在一部作品中承载太多的内容,在古典的诗歌面前,你不可能完全将诗人的创作心态、读者的想象以及学者的阐释三种声音全部聆听清楚,然后在兼顾三者胃口的基础上抖抖索索地交出自己的见解。这样,知识已经成为一门繁琐的考古学,而一只偏听的耳朵必然有所偏颇,一种试图取悦于所有人的言说必然会使得它看上去像个谄媚的伪君子。吾生也有涯,生命何其短暂,一切已然不能顾虑太多。无须等待紫气充塞眉间,也不用等待好运降临,我必须开始动笔。
在想清以上问题之后,我又开始释然。从硕士到博士在读,数年的时间内,我大部分的精力都集中在唐宋文学的学习上。我曾经像一个无知的孩童那样,凭借一点对于古典诗词的爱好闯入这一领域,然而依然感觉到浩渺典籍中的云山雾罩和“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诗经·小雅·节南山》)的彷徨与茫然。每到辛苦茫然处,我便会想到原来十分崇仰的一位女老师,早已是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内赫赫有名的学者。她是这样勤勉温婉,为人为文皆含春温而无秋肃之感。那时每在教室里见到她素衣淡衫,静若美玉地坐在那里给大家讲杜诗,便觉得一切的怨戾之气都远离了,时光变得无比深邃静美。
写完本书,已是春光融融。本书最后的面貌基本和知识考索、文学史教科书等与人的生命体验完全剥离的知识主义拉开了距离。我敬重他们的劳动,但这样的书写并不能使得我们的阅读获得丰盈诗意的享受我现在依然能够感受到写作所带给我的那种语言漂浮感,仿佛一种用树叶、手指和夜晚的清风也不能拂去的霰粉。现在,灵光一闪,它现身为一些有着明确字迹形骸的诗,被我看见5并且深陷。我乐意停留下来,俯身下去,听到它低声的絮语。仿佛是在镜中,我看到了这样的诗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那些花花草草停在岸边,惊讶地看见了流水上细小的旋涡。如今我尚且怀有青春的热情和感伤,在夏天核桃树叶放射出来的青绿色光芒中,满怀对时光的敬仰,既热烈又静默,试图承担一切,让这温柔而无辜的生命欢笑。
赵晓辉
2008年3月2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