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元振是非常“贪暴”的一个地方官。他贪,贪得的财货往往寄托在信得过的庶民家中,以此来逃避朝廷的审核;他暴,暴虐得只知道刑杀。朝廷派来一位秘书丞张枢出使巴蜀,巡视地方,回到朝廷后,上奏不法官吏百余人,大多被朝廷黜免;但张枢独独称赏了齐元振,认为他“清白强干”,朝廷还给齐元振下发了褒奖诏书。张枢没有看到他贪污的财货,只看到了他的强横,就以为他是一个能吏清官。齐元振得到朝廷嘉奖之后,更加恣意妄为,史称“与民为仇”。他得到更多受贿赃物继续寄存在庶民家中。王小波已经知道此人贪暴与奸诈,麾下也多知此人上欺君王下虐百姓,队伍中早已弥漫了一股怒潮。
彭山县被攻克后,王小波将府库财帛散给变民和地方庶民,然后在大街广众之下将齐元振开膛破肚,把搜罗来的一堆金属刀币塞了进去,意思是:你不是爱钱吗?给你!给你!都给你!
这一渴血事件,很快传播开来。更多的人加入了变民队伍。史称“贼党由是愈炽矣”。
但王小波在淳化四年(993)起兵后,随后的行动在史上记录中出现了长达近十个月的空白,一直到这一年的年底,他才再一次出现在记录中。原来,朝廷已经派来了官员施行“剿匪”,但朝官没有把王小波放到眼里,来到成都后,就是吃喝玩乐,久久不动。王小波闻听大军已到,就暂时退居深山峡谷,待了近一年,看看没有动静,这才再次出山。说话时,已经到了江原。
江原乃是成都西大门。变民已经做出了直取成都的态势。江原守将,西川都巡检使张玘已经做好准备,当变民来到城下时,他率众出城,与王小波斗战。他箭法不错,一箭射中王小波额头,但王小波并无惧色,额头上带着箭杆,拍马向前。张玘在惊愕中被王小波杀死。
这一箭是致命伤,箭镞直入颅内。王小波在江原城内不治而亡。
于是,众人推举李顺为帅。
李顺比王小波更富有组织能力,他很快将队伍从几百人壮大到几万人。
宋将张玘死后,麾下有兵四百余人跑回成都,但西川转运使樊知古担心有诈,不接纳,放纵他们,让他们自去寻生路。
李顺了解到这个情况后,当即向变民们做了通告。变民更认为大宋不过尔尔,取成都,占益州,等闲事耳!史称“贼势由是日盛”,变民的势力从此更加强盛,人数达到数万人。李顺带领这支队伍,又先后攻陷永康军(今四川都江堰)及双流、新津、温江、郫县(均为成都附近州郡),所到之处,一律“纵火大掠”,放火而后抢掠。各地都留下党羽看守城池,大兵数万之众开赴成都。
蠲免秋税还是吃不饱
从太宗淳化四年(993)二月,到当年十二月,变民已经进逼成都了,大宋朝廷还在按部就班地做着日常工作,似乎没有这样一场战事。这是大宋的一个军政特色,在国家危机关头,与契丹、与西夏、与变民大战之际,几万人、十几万人的禁军出动,胜利或败亡,都不去惊动民间。似乎除了极少例外,如金兵、蒙元南下之前的“勤王令”等,大宋几乎从来不做全民动员或全国动员。后晋时可以打着战争的旗帜,向民间“括率”也即超越常规赋税之外的财货强征,大宋从无此类案例。
但淳化年间,有很多麻烦事。王小波起事的淳化四年,各类麻烦事弄得太宗有点头昏。
左司谏张观,在与太宗答对时,谈及“扬州民多阙食”,扬州一带的“贫下民”很多人缺粮,吃不饱。张观就请求减免尚未缴纳的赋税,以宽解民力。
太宗听了心下一惊。原来,最近刚刚下达了一道诏令,要各地蠲免“贫下民”的秋税。这是传统“两税”之一。蠲免此税后,“贫下民”相当于增加了一半的收入。太宗不明白,为何还有“阙食”之人。
张观说出一番道理:
“细民奸猾,多以佃户托名贫下,侥幸蠲减,惟实贫下者尚有残欠。”平民中不乏奸诈狡猾之辈,这些人往往假作无土地的佃户,托名说自己属于“贫下民”之列,结果侥幸获得蠲免。但是真实的“贫下民”还是有人没能获得蠲免。
太宗“再三叹息”道:“两税蠲减,朕无所惜,若实惠及贫民,虽每年放却,亦不恨也。今城郭兼并之家,朘削贫民,豪猾之徒,隐漏租赋,此甚弊事,安得良吏规制称朕之意乎!”夏秋两税都蠲免了,朕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如果能让“贫下民”得到实惠,就是每年都免,我也不会遗憾。现在城里城外那些兼并土地的人,动不动就盘剥“贫下民”;那些豪富狡猾之人,动不动就隐漏租赋,这是很大一个弊端。唉,到哪里能找到优良的官吏,让他们好好规划,制定出让我满意的制度来呢?
这事确实麻烦。朝廷对“贫下民”有优惠政策,但是富人要钻空子,享受“贫下民”的实惠,结果导致真正的“贫下民”无法享受这个优惠。军政治理,唯此为难。乃至于太宗感到大臣们很多没有尽到心力。有一天,太宗对宰辅李昉等人说:“朕观在位之人,未进用时,皆以管、乐自许;既得位,乃竞为循默,曾不为朕言事。朕日夕焦劳,略无宁暇。臣主之道,当如是邪?”我看那些在位的要员,还没有进用做官时,一个个都以管仲、乐毅自诩,等得到了官位,却一个个都比着循规蹈矩沉默不言,甚至不为朕说说天下政事之得失。朕日夜焦劳,几乎没有安暇之时。君臣之道,能是这样的?
王小波之乱,可能触动了太宗的隐秘心事。他也是一个读书人,读书自有乐趣在,但他还是要“日理万机”,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推动他往前走,他自己已经停不下来。但他实在是太想过一种学者的生活了。有一天,大臣张洎要到翰林去工作了,太宗对他说:“学士之职,清切贵重,非它官可比,朕常恨不得为之。”翰林学士这个职务,很清高,又很重要,不是一般职务可以比拟的。朕恨不得就做个翰林学士!
官员们在对外奉行公事时,又往往自称“奉圣旨”,其实“圣旨”根本不可能天天颁发,但只要声称“有旨”,听话人就再也无话可说,只得奉行。熟悉《卖炭翁》中“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的背景,就知道,“口称敕”也即“自称奉旨”而对外“公干”,乃是一股传统邪恶势力行为,唐代没有根绝,大宋也没有根绝。
太宗知道这个麻烦事后,在淳化四年初夏四月,王小波正在起事之际,下命:“诸司奉行公事,不得辄称圣旨”,各个部门,对外奉行公事,不得动不动“口称敕”,动不动“有旨”。皇上没有下旨时,不得称旨。
钟离委珠
王小波起事后,太宗提拔、任命了两个人,向敏中与张咏。
他似乎是忽然想起这两个人来。向敏中当时正做广南转运使,急急忙忙地召他回到京师。而后,太宗用他那常见的“飞白体”书法,很认真地书写了这两个人的名字,交给政事堂宰辅,说:“此二人,名臣也,朕将用之。”左右也都称赞了这俩人的才干。
说起向敏中,这是太宗、真宗两朝的宰辅大臣。他做事也确实很得“大臣体”,有常人不及处。
有一位监察御史名叫祖吉,他在知晋州时,贪赃被正法。搜出来的钱财不少,太宗不想要这笔钱,决计将它分给诸位大臣。
但向敏中拒不接受,并向太宗讲述了后汉“钟离委珠”的故实。
原来,东汉显宗刘庄时,有个交趾太守名叫张恢,贪污获罪,其家产分给诸臣。大臣钟离意得到几串珠玑,但他当着君臣的面,将珠玑全部扔到地上,而且并不拜赐。显宗刘庄奇怪他的举动。钟离意回答道:“臣闻孔子忍渴于盗泉之水,曾参回车于胜母之闾,恶其名也。此臧秽之宝,诚不敢拜。”我听说孔子来到名为“盗泉之水”的地方,忍着渴也不饮此地之水;曾参看到“胜母之闾”的地名,宁肯不前也要回车。这是因为他们厌恶“盗泉”“胜母”这样的名字。陛下现在给我的这些珠玑,都是贪赃而来的污秽之“宝”,臣不敢受,也不敢拜。显宗闻言慨叹道:“清介啊,尚书您的一番言论!”于是从府库中另取三十万钱赐给钟离意。这故实后来演化为一句成语“钟离委珠”。
向敏中还曾出知广州,兼任本州的“市舶”,也即负责管理与国外的各种贸易。这是一个“美差”,但也是一个最容易滑倒的“油洞”。此前几任知州,都有不良记录,最次也是遭遇士君子的清议批评。向敏中赴任前,路过荆南地区,预先买了常用的药物带上,到了地方,没有任何额外需要了,史称“以清廉闻”。
太宗闻言,也很欣赏,就想赋予向敏中更高的职务。也许是向敏中太清介,并拒绝接受赃钱的缘故,他遭遇了当道者的嫉妒。
有人向太宗告密,说向敏中在权判大理寺,主持政法工作期间,有个监军叫皇甫侃,此人倒卖军用物资,因为受贿收贿而败露,皇甫侃害怕,于是给朝中权贵写密信求救,当初向敏中也曾经接到过这样的信。
这事有点大。太宗就派御史来调查此事。向敏中承认接到过皇甫侃的信件,但实际根本就没有启封,直接退回去了。这事谁信?于是又派人到皇甫侃府上调查往来书信。一个童子说:书信都在一个筒子里,埋在临江的寓所附近了。于是派遣驿站传信,到现场去挖掘,果然得到。而皇甫侃写给向敏中的书信,果然没有开封,史称“封题如故”。这事不简单,能做到这一步,且事先事后都不与他人张扬,需要定力。太宗都“大惊异”,我朝还有这样圣贤般人物!于是召见,慰勉赏赐了他,并决心大用此人。
不久,就提拔他做了右谏议大夫、同知枢密院事。而向敏中也确实不负所望,在任上成绩斐然,到了至道初年,又迁为给事中。
宠辱不惊
真宗朝时,向敏中更有一件常人难以做到的“行为”,为帝王、史家所赞叹。
向敏中被加官为右仆射兼门下侍郎,监修国史。这个职务就相当于宰辅。尤其是以“右仆射”而出任宰辅,更历来被人视为职官之荣。
封官当天,有翰林学士李宗谔在旁,真宗皇帝对他说:“朕自即位以来,还没有封过仆射这个官职,现在给向敏中,这是一个特殊的任命,他一定很喜欢。”又说:“敏中家中今天的贺客一定特别多,爱卿你前去一趟,看看,不要说是我的意思。”
李宗谔就到了向敏中府邸,一看,向府并没有宴请的意思,史称“门阑寂然”,大门口冷冷清清。李宗谔带着亲随进入,从容道贺说:“今天听说天降吉祥啊,士大夫人人都很欢慰相庆。”向敏中“但唯唯”,不过随意答应而已。李宗谔又说了些皇恩浩荡的话头,向敏中还是“但唯唯”,没有一句得意忘形的话回答他。退下来,又让人去问向府的后厨:“今天有没有亲朋来宴饮的准备啊?”后厨也冷清,告诉来者,无一人宴饮。
真宗皇帝听了李宗谔的汇报,慨叹道:“向敏中大耐官职!”向敏中这个人真是能耐得住做大官。
官职升迁与否,对向敏中而言,不是荣辱所在。此即宠辱不惊。
所以《宋史·向敏中传》给他的评价是:“向敏中耻受赃物之赐以远其污,预避市舶之嫌以全其廉,坚拒皇甫侃之书以免其累,拜罢之际,喜愠不形,亦可谓有宰相之风焉。”向敏中耻于接受赃物的赏赐,以此来远离污秽之源;预先买药上任,避免广州市舶的贪渎嫌疑,以此来成全修养的廉节;坚决拒绝皇甫侃请托的书信,以此来免予遭遇不测的连累;升官罢官之际,喜怒不形于色;凡此种种,可以说是很有宰相之风尚了。
但向敏中也有一事颇为他人诟病:与名臣张齐贤争夺薛居正孀居的儿媳妇。人的复杂性往往不是“单向度”评价可以概言的。这一故实说来话长,留待日后慢表。
太宗这一次人事任免很关键。向敏中在维持帝国流畅运转中做出了卓越的但不起眼的贡献;而张咏,则成为后来平定“李顺之变”收拾残局的重要人物。
到了淳化四年十一月间,李顺变乱还没有平息,长江两岸却又闹起了有组织的“盗贼”。太宗下诏,以内殿的高官杨允恭督江南水运,并开始抓捕寇党。这时候,朝廷刚刚将今天江西樟树市附近的几个县置为临江军,而长江这股“盗贼”就到此周边开始为害地方。
杨允恭到临江军,选择骁勇的士卒,乘上轻便的小舟,侦察到他们晚上休息的地方,夜半从城中出发,三鼓时,遇到了百余人的“寇盗”。斗战中,将敌人歼灭。
平罢“江盗”之后,杨允恭又千里迢迢来到通州境上(应属江苏南通)追踪“海贼”。“海贼”将若干舟船联络一处,仿佛“连环船”,船之周围张挂起高大的帷幕,人躲在帷幕后面,向外发射劲弩、短炮,而杨允恭这边发射过去的箭镞都被帷幕遮住。杨允恭自己也受了伤,左肩上流血一直到袖口,但他不为所动,史称“容色弥壮”,气态更加勇壮。杨允恭很从容地派遣善于游泳的士卒,泅水靠近敌船,用绳子连着铁钩,散乱地扔出去,将敌船的帷幕撕扯凌乱,而后士卒大进,“海贼”不敢相接,赴水而死者大半,擒获百余人。
从此以后,长江之上,从东到西,没有了盗贼剽掠的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