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周世宗北征,曾经部分恢复失地,史称关南三州,即瓦桥关(今属河北雄县)、益津关(关在河北霸州市),后来又在附近设军事要塞淤口关(关在霸州东)。三关以南三个州包括瀛洲(今属河北河间)、莫州(今属河北任丘),还有一个州,史上记载不详,或为宁州(今属河北青县,宋时称为乾宁军)。但“燕云十六州”并不包括宁州。此地当为契丹于“十六州”之外另行侵占。
三关三州是周世宗为北宋留下的重要地理遗产,是大宋最重要的北部屏障。此地常遭契丹骚扰,北宋为固守关南之地,可谓殚精竭虑,穷尽了当年的大宋智慧和武功,直到宋真宗时代,这块地方才算勉强安定下来,成为大宋最北面的边境之地。
所谓“幽云十六州”也即“燕云十六州”,幽、燕都是指今天的北京,契丹的南京而言;云,即云州,治所在今天的山西大同。十六州又将太行山北端东南的檀、顺、蓟、幽、涿、莫、瀛七州称为“山前”,太行山西北的儒、妫、武、新、云、朔、寰、应、代九州称为“山后”。
了解这一事实,可以知道大宋的势力范围始终没有越过太行,进入西北。即使是“山前”,也只得到有限的几个州。涿州,最后是得而复失。
无论“山前”“山后”,契丹的重视程度不亚于大宋。
当太宗发动“取燕蓟”战争时,契丹尽管处于守势,尽管也有人曾提出放弃燕蓟,但最后的决策还是,不仅要“山后”,也要“山前”。战争打到后来,契丹胃口更大,连周世宗攻克的关南之地也想要,耶律休哥甚至想要黄河以北。
宋辽之争因此成为一场纯粹实力的比拼。
太平兴国四年(979)六月,孔守正在沙河击败契丹之后,契丹原来增援北汉的部队开始组织反击,增援幽州。
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知道宋师正在锐气盛时,而且北院大王耶律希达刚刚失败,正被宋师轻视,于是让耶律希达将军旗给他,南院大王军士假作北院大王军士,在一个叫得胜口的地方“诱敌”。太宗闻讯,果然上当,亲自率军前往奔袭。史称“士皆鼓勇”,将士们都能鼓足勇气打击敌人,甚至也有了胜利的征兆:斩首千余级。但这时候,耶律斜轸在宋师部队的后方出现了。
第三个错误
现在看宋辽之战,取胜者往往都是“夹击”之后的“包抄”。战事进行中,最可怕的莫过于后方出现敌情。所以当耶律斜轸在太宗背后出现时,战事起了变化,史称“宋师始却”,宋师才开始后退。事实上就是打了败仗。
还好这一战失败不严重,太宗有余力继续部署攻取幽州,幽州若下,战局必变。太宗寄希望于尽快拿下幽州。
这时,太宗犯下了第三个错误。既然契丹援兵已到,且已有过一次小败,又当炎热夏季,“疲兵”之相已现,现在就应该迅速脱离接触,整军而还,再做打算。他没有退兵,这就失去了从容撤退的机会。
期间又有一个利好消息:渤海国继大鸾河之后,又有一位将军名叫达兰罕,也率部族前来投降。太宗任命他为渤海国都指挥使。
耶律斜轸小胜后,在距离幽州二十里的清沙河(今属北京昌平)屯军,以此遥作声援。
这时候固守幽州的是契丹名将韩德让,他在暂时代理父亲韩匡嗣的工作。
他是河北玉田人,但从祖辈开始就在契丹。他与后来大权在握的萧太后关系非同一般,俩人亲密友好,共同执掌大政多年,曾主张在契丹上京临潢府,南京幽都府,东京辽阳府,三京治狱官员,不得非法拷打,免除酷刑。国家政务主张任贤去奸。这些都是对中原文明的复制。他还参与了后来的澶渊之盟。萧太后欣赏他,令他改姓,史称耶律隆运,从此进入契丹皇族。
韩德让是影响契丹深巨的汉人。
契丹在幽州屯驻有精锐骑兵,但面对宋师还是有惧怕心理。知道耶律斜轸小胜,并驻屯清沙河后,才略略心安。
但太宗督战,潘美组织四大节度使四面攻城力度加强。八百尊炮具也不是吃素的,礮弹倾泻如雨,令幽州守敌惶恐终日。韩德让与主管财务的官员刘弘,登上城楼,日夜守御,不敢掉以轻心。太宗边攻城边攻心,不断招降幽州守军将士。十几万大宋精兵,屯驻城外,夏日的阳光下,在城楼远观,自有一种难于言喻的威武阵势。史称城内已经“人怀二心”,很多人都已经有了二心,准备投降。城中一位武官,铁林都指挥使名叫李扎勒灿,已经带领部下亲兵一百二十五人出降,史称“城中益惧”,幽州守军更加恐惧。
“于越”耶律休哥
契丹一位远道而来增援北汉的将军耶律学古,带领小股部队,试图进入城中,增加守卫,以此鼓舞守军信心,但根本无法进入——宋师密密匝匝,各营之间照应紧密,根本无法突破。但这个时刻只要有一部援军进入城中,就能极大坚定守城信心。于是耶律学古完成了一个巨大的土木工程:数里地之外“穴城而进”,挖地道而进入城内。
太宗犯下的第四个错误,就是没有阻止耶律学古入城。耶律学古能想到的,宋师也应该能想到。“穴城而进”是古来战法,并不新鲜。太宗也曾派人“穴城而进”,但是被耶律学古识破,阻遏在外。
韩德让得知耶律学古进入城内,大喜。而耶律学古也是人物,进入城中之后,帮助守军“整器械,安反侧,随宜备御,志不少懈”,整理防守器械,平定有二心的叛徒,随时按照需要提出防御方案,守城之志,一丝一毫也不懈怠。一天,宋师三百余人乘着夜色登上城楼,耶律学古亲自参与战斗,将费尽千辛万苦上城的宋军击退。从此以后,更加注重守备,等待援军。宋师也开始挖隧道准备进城,但耶律学古以自己的经验,成功地阻止了宋师“穴城而进”的战术。幽州城,耶律学古“穴城”进得去,宋师“穴城”进不去。
到此为止,除了幽州守军之外,宋师始终在与增援北汉的契丹兵打仗,还没有接触过正式救援幽州的草原兵。
契丹主耶律贤一直在外打猎,后来才知道南京(即幽州)被围。当时他进入行营牙帐,召诸臣议论此事时,有了不同意见。
当时就有人主张丢弃燕蓟,收缩兵力,守晋北要塞。这时候,契丹掌管皇族政教的宗正官(契丹语“惕隐”,又译“特里衮”)耶律休哥表现了契丹的贵族精神。他反对丢弃燕蓟,主张南向用兵,并主动承担增援任务。耶律贤决计任命耶律休哥代替北院大王耶律希达,率五院军南下。
五院军,乃是契丹最精锐的部队。由契丹第一代君王耶律阿保机创立。这是将各部落精兵集中起来的作战部队,兵甲犀利,训练有素。很像大宋禁军制度,但不同的是,禁军集中于京师,五院军则散在各部落,待遇优良,超过其他兵种。君主可以直接指挥这部分军人,一旦有军警,各州提辖司可以传檄通知,不用州县调发,这部分精锐就能够迅速集合,史称“十万骑军已立具矣”,十万骑兵可以很快调集完毕。耶律休哥率领的就是这样一支部队。
而耶律休哥,几乎就是契丹的国宝战神。此人有庙算,称得上宏谋远略。但他又很有古来名将之风,为人谦逊,打仗胜利,总是推功给其他将士,更不滥杀无辜,但却让人对他生出莫名的恐惧。他的名字就是一个符号,让人提起就有一种敬畏之心。他在契丹帝国中,功勋卓著,被封为“于越”。于越,乃是契丹最高封赏。他在后来镇守契丹南部边境时,尽力减少当地赋税,周济辖境孤寡老人,鼓励番汉人民种植农桑,严整武备,合理分配戍守士兵的役期,有非常好的威望和口碑。乃至于界河以南的大宋百姓,要让儿童止住啼哭,往往会说:“别哭了,别哭了,再哭,于越来了!”
但宋师这一次动静确实很大。契丹诸州在闻听宋师雄威后,还是有人在恐惧中不断向大宋投降。这事也鼓舞了太宗赵炅,他认为燕蓟可下。
契丹南府宰相耶律沙这一支增援北汉的部队得到消息,归耶律休哥节制,大军也开始向幽州开来。一路上,他与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已经互通情报,商议了作战部署。他们也应该与城内守军韩德让、耶律学古取得了联系。我猜测,他们很可能是通过耶律学古“穴城而进”的秘密通道开始联络的。不然,实在无法理解城里被宋师围得那么紧,是如何得知增援消息与部署的。
大宋的悲剧开始了。
钱俶殿后
太平兴国四年(979)七月,耶律沙大兵到达高梁河,今天的北京西直门外。
太宗闻讯,以为这是一支孤军。当初在石岭关,耶律沙也曾败于大将郭进,耶律沙的儿子也在那一战中阵亡。太宗没有瞧得上他,派出一员大将前往迎敌。奇异的是,耶律沙一战即败,宋师紧追不舍。
眼瞅着天色黑了下来,耶律休哥带领突击队,让过耶律沙,在宋师偏南一条小路上突然出现。契丹兵每人手持两把火炬,宋师远远看到,不知道有多少人。沙场瞬息之间的变化,最易影响军心。宋师在黄昏中,见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密密麻麻到处是火炬,有了恐惧。更远一点的地方,宋师偏北方向,原来驻守清沙河的耶律斜轸也率军出现了。而耶律沙开始短暂整顿后,回师迎击。
宋师在京西辽阔的平原、树丛、溪流间,听到了兵戈密集相撞的金属声。
迎面是耶律沙,右翼是耶律休哥,左翼是耶律斜轸,宋师正要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整军而退,忽然背后传来震撼大地的鼓声,原来,幽州城打开西门,耶律学古率城中守军,呐喊着向宋师扑来。
宋师四面受敌,在恐惧中奋力搏杀,耶律休哥身上三处受伤,但仍然在城内守军杀出时,从容调度指挥。
此际,宋师还有一个机会,就是四大节度使之一的北面攻城队伍,可以在混乱中“反包围”契丹。当时宋师的部署是:北面攻城由河阳节度使崔彦进负责。现在契丹合围的应该是西面攻城队伍定武节度使孟玄喆。太宗赵炅很可能就在城北。假如现场是这样的,太宗又犯了第五个错误:他没有临机应变,迅即组织起“反包围”。
耶律休哥的契丹队伍突然出现在西北方向,这样就给城北、城西的宋师带来极大震撼。而契丹的突击部队已经四面掩杀过来,四处放箭。
太宗根据现场和刚刚得到的情报推知:大势已去。
于是他安排扈从北征的原吴越王钱俶殿后,大驾开始绕过城西,向南仓皇撤退。而城西,已经是一片犬牙交错,互相胶着的战场。太宗在撤退中,阵营混乱,在契丹和宋师的弓弩交射中,互有杀伤。天黑以后,宋师各自失去统领,太宗于匆忙中甚至找不到马匹骑乘,慌乱中有流矢射来,正中太宗大腿。
左右找来一辆驴车,太宗带伤慌慌奔逃。
钱俶此际有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风范,他了解到战势已变,但并不跟着太宗南逃,而是在极度凶险中,以一种闲暇的姿态按兵不动。皇帝行营起驾,就有人飞马来向钱俶报告,意思是快点跟着跑。钱俶为了封锁信息,一共斩了六个报信的人。一直到他估计大驾已经进入安全距离,这才带着殿后部队缓缓南行。假如不是如此,前军、后军会合奔跑,动静一大,就会引起契丹警觉,飞马劫驾的危险就会出现。史称因为钱俶的安排,“故銮驾得脱”,所以皇上大驾才得以逃脱一劫。
另有一种说法,说太宗之所以能够逃脱,与耶律休哥的创伤有关。当有人向他报告宋师大营已经南撤,劝他乘乱袭击时,耶律休哥实在创痛难忍,就回答说:“我的任务是来救援燕蓟。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了,不必再追。”史称“休哥以创不能穷追,宋盖有天幸焉!”耶律休哥因为创伤太重而不能穷追太宗,此事看来是大宋有天在保佑啊!但这个说法可能不确切。因为耶律休哥事实上在宋师南逃时,一直追击到涿州。他没有法子骑马,就乘坐轻车一路指挥。
宋师东面围军、南面围军闻听太宗南撤,也纷纷撤退。
在契丹的追击中,宋师所有的辎重都留下了。史称契丹“获兵仗、符印、粮馈、货币,不可胜计”。宋师死亡近万人。
太宗一路南逃到涿州,不进城,又绕到金台顿,稍稍休息,治疗腿上的箭伤。探马来报:宋师一路溃逃,已不成军。
太宗忍着箭伤召见前来护驾的殿前都虞候、大将崔翰,要他带领千余卫兵前往制止溃散。崔翰这一番表现不错,单骑前往,会见慌乱中的诸将,研讨下一步方略,贡献了自己的战略意见,诸将听着有理,于是溃兵方才止住,得以组织起来。他回来向太宗复命,告知没有杀一个人,太宗很高兴,表扬了他。于是一起研究兵败后的韬略。
后来的事实证明,太宗和他的臣下们,不简单。战争中,胜利时可以看出人的格局,失败时更容易看出。太宗除了因为箭伤,忍痛时不免龇牙咧嘴,倒吸凉气,整体看,他遭遇这么严重的失败,心理并没有跌倒。他在勉力扶持败局,并在败局已定中,不仅安排防御,更在从容寻求翻盘的机会。
武功郡王赵德昭
正当君臣几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研究新的部署时,传来一个消息。说在涿州的一个夜晚,将士们一时无主,不知道太宗赵炅在哪里,纷纷要拥立武功郡王赵德昭为帝。闹腾了一阵之后,人们又听说皇上刚刚从涿州绕道去金台顿了,这个风潮才算止息。
这个消息让赵炅不爽。“权反在下,阴谋拥戴”的历史还没有结束吗?
赵德昭乃是太祖赵匡胤之子。赵匡胤有四个儿子,两个夭折,只有赵德昭、赵德芳留下。太祖在世时,从未将儿子封王,虽然做过市长、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但多为虚职,遥领,更多是荣誉职称。太宗时,叔叔赵炅封他为武功郡王,并改任他为京兆尹,兼任侍中。朝参中,太宗诏令让他与齐王赵廷美一起,位在宰相之上。这一次跟着太宗北征,赵德昭刚刚三十岁出头。被军中人“拥戴”,赵德昭实不知情。但太宗不爽。
且说太宗与诸将商议后,做出了部署。主题:防备契丹“乘胜取中原”。具体安排如下:崔翰与定武节度使孟玄喆屯兵定州,彰德节度使李汉琼屯兵镇州,河阳节度使崔彦进屯兵关南,得以便宜行事。
在定州,太宗向诸将出示了一幅阵图,并命名这幅图为“平戎万全阵图”,指示诸将必须按图布阵,并说:“契丹必来侵边,当会兵设伏夹击之,可大捷也。”契丹一定会来侵入我边境,应该会合诸军设伏、夹击,可以获得大捷!
随后,宋人编辑的《续资治通鉴长编》留下了太宗一路南下的记录:
是日,车驾发定州。
辛卯,次镇州。
丙申,次邢州。
戊戌,次洺州。
庚子,次大名府。
辛丑,次德清军。
壬寅,次澶州。
乙巳,车驾至自范阳。
用了两周的时间,太宗从范阳(即幽州)回到了京师汴梁。
这个记录很像一个表格,可以约略感觉得到太宗一路南行的呻吟和喘息。大宋这个皇帝做得不轻松。
将军之后石保兴
老将石守信“从征失律”,跟从大军征讨,违背了军纪。史上没有记录他“失律”的具体事实,很有可能是太宗颁赏不及时,让他有了不快。史称此人“专事聚敛,积财巨万”,尤其到了暮年,更是对钱财上心。石守信应该是太祖麾下仅次于慕容延钊的功勋将军,也是太祖的结义兄弟。从五代过来,又有江湖习气,战后颁赏,他有期待。平北汉,不赏,他就有了不配合不尽力的表现。“取燕蓟”一役,应该到位的时候,他没有到位,这就直接影响了战役的结果。宋师兵败回朝后,他受到了太宗的惩罚。惩戒前朝老将,太宗继续立威。
宕开一笔,略说石守信的儿子石保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