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米信作为东路军一支,随曹彬东路军主力到达雄州之后,曹彬取涿州,米信去新城,两部分离。“新城之战”规模不大,却打得异常艰苦。最初,米信攻破了这座小城,斩首三百级。但不久敌众再次包围了新城。米信大军屯驻城里城外,漫山遍野的契丹精甲铁骑以一股撼人的气势向宋师迫来时,宋师有了退却。但米信独自率麾下龙卫将士三百人,死死地咬住来寇,坚决地定住,不退。契丹将三百人包围了一重又一重,四面射来的箭镞下雨一般。米信也张弓搭箭射杀临近的几个契丹兵。但他麾下的军士很多都已经战死。天色渐渐黑上来时,米信在连绵数里的契丹大营中,选中一个薄弱环节,手持一杆大刀,率领剩余的百余骑,大声呼叫着开始突围。一战,杀死敌人数十人。这时,曹彬已经闻讯,特意派来大将李继宣增援。接战后,在新城东北方向,将敌人击溃,斩首千级,俘获战马百匹。米信遂固守新城。
米信,也是奚人。年轻时就很勇猛强悍,江湖上都知道他箭术高明。当初曾跟随周世宗柴荣,作为亲兵征战。曾参与过著名的高平之战,因为有功升为龙捷散都头,这是禁军中的一部校官。太祖赵匡胤统领后周禁军时,就将他收在麾下,是太祖非常信任的心腹,一直充任武职,做到团练使级别的高官。太祖征讨扬州时,米信手持弓箭侍卫在太祖身边。一天看到有一来历不明的游骑迫近了乘舆,米信更不答话,弯弓射之,一发毙命。太宗征北汉时,他也有功,再升为节度使级别高官。
此人不识字,作风横暴,很多吏卒往往无罪被他鞭打。还贪财,他太太死后,要买地下葬,他竟随意挖掉他人的坟墓,占据地块为己所有。太宗淳化三年(992),有个家奴名叫陈赞,被他鞭打致死。陈赞可能犯有过失,但罪不当死。大宋有个突出的优良治理不成文法:遇到冤假错案,有说理的地方。陈赞的家属就气愤难平,于是上诉。朝廷的公正也在这里:不管告状者地位高下,有案子就调查。太宗从内心是喜欢米信的,在“雍熙北伐”中,他犯有“失律”之罪,是导致大军失败的原因之一,但太宗也只是给他一个短期降职的处分,不久又再恢复、升职。但是欺凌无辜不成。米信的案子交给了御史,一番审讯,米信供认。御史于是整理卷宗,还没有来得及上报朝廷,米信在忧惧中病逝。
不过米信忠于大宋,是真诚的。他在做马军都虞候时,他的奚族亲属大多在塞外。当时他哥哥的儿子米金从契丹辖境朔州来投奔叔叔,太宗知道米氏一家多在契丹,很感动,然后派遣米金乘坐驿站马车到代州,让他就在代州想办法迎回亲人,并调拨当地劲卒护送他们。但是敌人的边境守卫很严,寻常人物进出根本不可能。米金留在代州多年,也没有能够迎回亲眷。米信得知后,对米金很慷慨地说道:“我听说过一句话:‘忠孝不能两全。’我受国恩如此深重,正在思念如何杀身以报国,哪里还能再顾及亲戚啊!”说罢,冲着北方大哭一场,表示与北境诀别。并告诉这位侄子,以后不要再向有关部门提及此事。
岐沟关大雨
屯驻在幽州以北驼罗口(今属北京昌平)的萧太后,与耶律隆绪一起,集结了契丹主力,正在与涿州附近的耶律休哥会合。曹彬得报,决计尽快退回宋境,保全整军实力,等候太宗指令,再做安排。
契丹萧太后与耶律休哥会合后,赐给耶律休哥战鼓、军旗以及官印,让他督促诸将追击曹彬,自己带着草原主力一部收复已经成为空城的涿州。根据这个记录,甚至都不排除曹彬之所以弃守涿州,是为了避免萧太后的攻击。《辽史·耶律休哥》说,曹彬“凡四日始达于涿。闻太后军至,彬等冒雨而遁”。曹彬用了四天才到达涿州,但听说萧太后的主力到达,冒雨而撤退。
萧太后得到涿州后,即与耶律休哥对曹彬大军形成钳形攻势,意欲在夹攻中,一举击溃宋师。
五月初,曹彬东路军退却,抵达岐沟关。
此地在涿州西南三十里,当拒马河东岸,另有一条易水与之交汇。
宋师是退却中仓促迎敌,契丹是一直等待援军,打一场章法严明的有准备之仗。萧太后年轻,但器识不凡;耶律休哥沉稳,但直觉敏锐。这俩契丹人此际已经吃透了曹彬、米信。包抄中,战云密布,有一场大雨,曹彬感到了形势危急,于是采用了太宗“平戎万全阵图”的一个做法,将所有的辎重车、运辆车排列为方阵,以此遏制契丹骑兵的冲荡。
大雨,布阵匆促,将士们在慌乱中,也能感觉到主帅的慌乱。
耶律休哥在车阵之外另外布阵,对宋师的包围越来越紧。
夜半,雨停。曹彬、米信开始突围,组织起来的精甲骑兵荡开耶律休哥外阵的一个缺口,开始了悲壮而又仓皇的——退却。在退却中,十万宋军开始溃败,跟着主帅奔逃。
耶律休哥继续追击。
濒临拒马河上游的沙河,曹彬在此地集合了残兵,还有几万人,于是略略喘息,开始埋灶做饭。耶律休哥似乎特别善于在宋师用餐时发动袭击。他闻讯后,督促草原骑兵赶快展开攻击。宋师看到远处尘头已起,不敢交战,丢下饭碗,涉水而逃。一时间从河岸堕落水中的人畜互相践踏蹂躏,死者过半。以至于河水都是尸体,“沙河为之不流”。
显然,曹彬在这里又犯了一个错误,他应该至少在过河之后稍事休憩,那样就会赢得一点逃跑或退却中的主动,不至于追兵赶到再仓促过河,导致上万人的死亡。
宋师中的知幽州行府事、右谏议大夫刘保勋,他的战马陷在河岸泥淖中,无法出逃。他本来是准备接替幽州行政管理的,一旦幽州城被攻破,他就要进入府邸开始掌管幽州一应大小政务。他的儿子刘利涉,正在做开封兵曹,此役中负责督运随军粮草。父子常在一起。儿子发现后,尽力帮助父亲脱离泥浆,但越是拖拽,人马越是往下沉陷,最后,父子二人都陷入泥潭而死。
刘保勋是一个生性纯谨、熟悉吏事的老好人、读书人。他曾经跟人说:“我接受朝廷任命时,从未有过推辞;接待同僚时,从未有过失宜;居家过日子,积累钱财,从未超过千钱。”应该是个很温和很廉洁的省部级官员。他死后,听到的人都很痛惜。
随军的殿中丞孔宜也在拒马河上溺死。
但在这个危急关头,出现了战争史的奇迹。
大将李继宣
大将李继宣,一个并不为更多人所熟知的大宋将军,组织起所部精锐,与耶律休哥夹河而战,从河水西岸战斗到河水东岸。他的部队等于是逆向宋师而进。现在可以想象,当他在指挥部队“向前!向前!”时,两旁曹彬主力部队,都在“向后!向后!”——原来,他是在掩护主帅曹彬撤退。
史上没有记录他为何逆击契丹,但今天来分析,就应该是“掩护主力撤退”这个军事行动目的。瞬息万变的沙场形势,掩护主力是难度最大的军事动作;在主力溃散之际,逆向而上掩护主力,难度尤其大,但了不起的李继宣居然做到了;而且居然打退了耶律休哥,于是宋师得以突围而去。
李继宣,到目前为止,很像敦刻尔克大撤退中,英法联军后卫部队的哈罗德·欧文·安德鲁上尉。德军地面部队试图攻击敦刻尔克时,安德鲁上尉居然在十个小时的炮击之后,依然顶住并打退了疯狂德军的一次又一次进攻。他们的阵地钉在那里,德军无法通过,保卫了联军的撤退安全。甚至,侧翼友邻出现防卫漏洞时,他居然还抽调出三十六名英雄补充了这个可怕的漏洞,至少一个营以上的德军居然未能从此通过。联军退出欧洲大陆,最重要的资源就是时间。安德鲁上尉为联军赢得了无比珍贵的时间。就在这一天之内,他掩护近七万联军士兵经由海峡撤回英国。
李继宣甚至比安德鲁上尉做得还要传奇。他在宋师败退中,独自率众顶住并打退耶律休哥一部之后,又发起近百里的战术追击,直至孤山(又作狐山,在今天的北京房山之南)。此一役,成为“岐沟关之战”中的奇异景观。兵败如山倒。但大将李继宣却组织起所部精锐,在“山倒”中,与耶律休哥的契丹精锐斗战,且毫无惧色,且越战越勇,且击退敌阵,且还能取胜,且发起追击。考人类战争史,能做到这一步的,实属罕见。
安德鲁上尉获得了极为珍贵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堪称允公允能。李继宣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除了被太宗破格提拔为崇仪使,又由贝州(今河北邢台)监军,升为易州(今河北易县)驻泊都监,赐钱五十万、白金五百两之外,最重要的是史上记录的这几十个汉字:
彬等收馀军,宵涉巨马河,营于易水之南,李继宣力战巨马河上,辽兵始退,追奔至孤山。
曹彬等收拾剩余的军队,晚上渡过拒马河,在易水南岸扎营。契丹来攻,李继宣在拒马河两岸与契丹奋战,敌兵开始退却,李继宣发起追击直到孤山。
这就是“青史留名”。
李继宣足以不朽。
大宋,不乏“常胜将军”,但都不是统帅级别的人物。药元福是第一个,可惜在宋初就病逝,党进、郭进也总是在战胜,史料中看不到战败的记录。太宗朝的荆嗣也是不败的猛将。李继隆也很出色,甚至独立击败过耶律休哥,但有一个记录,说他有一次畏葸不前,导致袍泽失利,所以不在“常胜将军”的名单里。也有些将军虽然多次失败,但最终反败为胜,也是一大特色。南宋张荣,曾从梁山泊退守到江苏泰州,在多次败退后,最终剪灭金兵上万人,为南宋的安全立下大功。这些都是坊间鲜为人知的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李继宣就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常胜将军”,事迹比荆嗣还出色。他参与大小阵战数十场,从无有过败绩。拒马河上,反败为胜,是“雍熙北伐”中难得的一点亮色,足见这个将军不是凡人。据说他年轻时跟随太祖,曾被补为禁军中的右班殿直,那时只有十七岁。陕州(今属三门峡市)人来报,说当地老虎众多,常常伤人。太祖就命他往陕州捕虎,他居然杀死二十多只老虎,还活捉了两只老虎、一只豹子,献给朝廷。
顺便说,宋太宗真宗时,中原虎害猖獗,据《宋史·五行志》记载:太平兴国三年,果、阆、蓬、集诸州虎为害,派遣殿直张延钧抓捕,居然抓了“百兽”。不久七盘县又有虎伤人的报道,张延钧又杀七只虎上报。太平兴国七年,有虎入萧山县,庶民赵驯家被老虎伤害八口人。淳化元年(990)十月,桂州虎伤人,下诏遣使抓捕。至道元年(995)六月,梁泉县虎伤人。次年九月,苏州虎夜入福山砦,“食卒四人”,吃了四个士卒。真宗咸平二年(999)十二月,黄州长析村二虎夜斗,其中一只被另一只吃了一半。大中祥符九年(1016)三月,杭州浙江岸,白天有虎进入税场,巡检俞仁祐挥戈杀之。
所以李继宣杀死二十只虎,是可能的。
“京观”
曹彬第一次“还师境上”,大军回到雄州护粮道、取军需,然后又返回涿州时,在新城遇到契丹。李继宣不犹豫,当即与契丹展开遭遇战,一直到天黑,双发罢兵。回到营垒检查,他身上中了十处刀箭之伤,敌人的长剑甚至砍到了他的头盔。第二天接着昨天的战事继续斗战。当时的名将李继隆被契丹邀击,形势险恶,李继宣带领部下冲击敌阵,将李继隆救出。一路上,且战且行,最后夺取涿河,一直到涿州。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成为太宗、真宗两朝的名将,战功不俗。
“岐沟关之战”后,另有李继隆所率一部,没有溃散,整军而还。这在全军大败中,镇定部署,有效节制,独保一部,其风采,古来名将不过如此。非常可惜,李继隆如果在稍后发生的“君子馆之战”中,没有污点(容后表),他的武功就太完美了。
宋师余众奔向百余里外的高阳关(今属河北保定),丢弃的戈甲辎重不计其数。契丹将这些战利品堆积起来,像丘陵一般。
耶律休哥收拾宋师尸体,堆成山一样的模样。此举有说法,史称“休哥收宋尸以为‘京观’”。“京观”,是古来战事之后,胜利者炫耀武功的一种模式。一般将敌人尸体堆积,覆盖黄土,夯实,筑成塔状。有时,这些塔状“京观”就堆在道路两旁。由此可见,耶律休哥对大宋有骨子里的傲慢和藐视。战后,萧太后主持契丹封赏,他被封为“宋国王”。封赏之后,耶律休哥更提出一个大胆意见:乘胜侵略中原之地,直到以黄河为界。萧太后否定了他这个意见。
不久,太宗派出监军的宫苑使王继恩从易州奔回汴梁,太宗这才知道宋师东路已败。于是下诏,命田重进率领全军屯驻定州,潘美率所部返回代州,再命宿将张永德知沧州,宋偓知霸州,刘廷让知雄州,赵延溥知贝州。李继隆因为所部整齐未乱,转知定州。而曹彬、米信、崔彦进,入朝听命。
王继恩,是内侍行首,也就是宦官中的一把手。当初就是他在太祖病逝后,出宫来见还在做晋王的赵光义,拥立他做了皇上。所以太宗一朝对他很是信任,甚至还命他带兵打仗。用宦官执掌兵权,王继恩是宋初第一人。
田重进一部已经取得蔚州,接到太宗命令后,弃城,大将袁继忠殿后,整军而还。士卒中有在战斗中投降契丹的,这时闻讯,也纷纷逃回定州,田重进认为这些人回来晚了,要斩杀,袁继忠认为“杀降不祥”,田重进接受了他的意见。史称“幽州之役,唯重进之师不败”,三路大军中,只有田重进没有败绩。后来太宗任命他为马步军都虞候,禁军马军步军的总参谋长。这个职务过去由宿将张令铎担任,自从太祖“收兵权”后,至今已经二十五年,没有安排他人,田重进是第一次被授予此官。
将帅不和
要说说崔彦进。
“雍熙北伐”,此公乃是副帅,地位仅次于曹彬。他不像曹彬,有着克平南唐那样的骄人战绩,但他资历不浅。后周时,就立有战功,跟随周世宗柴荣平定瓦桥关,是最早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名将之一。太祖赵匡胤时,平定泽潞、收复淮南,崔彦进都是干将。到了太祖收兵权,将第一代老帅如石守信、高怀德等人的兵权收走之后,崔彦进等人进入大宋武装力量统领中枢,那时,曹彬还名不见经传。“高梁河之战”后,崔彦进出任关南都部署,从此以后,屡立战功。“满城之战”,他率所部悄悄绕出契丹背后,协助崔翰大败敌寇;“唐兴口之战”,他射杀了契丹太尉奚瓦里;而曹彬则一直赋闲在家,几乎多年没有参与战事。就像太宗第一次“乘胜取燕蓟”,没有合理安排大将曹翰,导致曹翰不满一样,这一次“雍熙北伐”,实在也是没有合理安排崔彦进,他也不满。主帅、副帅战略意见不合,崔彦进不服曹彬调遣。
说崔彦进“不满”,可有证据?
第一条证据。《续资治通鉴长编》(以及多种史料)记载:“彬所部诸将,闻美及重进累战获利,自以握重兵不能有所攻取,谋议蜂起,更相矛盾,彬不能制,乃裹五十日粮,再往攻涿州。”曹彬部下诸将,听说潘美和田重进屡立战功,而我部手握重兵却不能有所攻取,于是诸将谋划议论各种建议出笼,有些议论都互相矛盾。曹彬不得已,再次带上干粮二次攻伐涿州。
这里说的“诸将”就应该包括崔彦进。理由,见第二条。
第二条证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雍熙北伐”失败后,曹彬等人回到汴梁,朝廷组织专案组,设立临时军事法庭,审查战败责任。专案组组长乃是翰林学士贾黄中,曹彬等人都到尚书省,一个个等待审讯调查。一个多月后,调查结果出来,贾黄中提供的报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