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蒋奉楠一家走在了湖南省桃源县去莲子溪的路上。在向导的引导下,他们沿溪走过一段路道,又在一段横亘数里长的百丈峭壁下的坡上跋涉。向导看了看这一家子浑身是汗的模样,竟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们还说要到莲子溪住家,瞧你们,才走了这点山路,就显得吃不消了,怎么可能在这山沟里长住呢?”
“幺哥,这种山路,我们确实没走过,不过日久成自然,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习惯的。”蒋奉楠笑了笑,望着上面的绝壁说。
“幺舅,还有多远才到地头呢?”翠翠擦了一把汗问向导。
“不远了。你们看,那两个山头之间的崖壁下,就是进村的山洞。快到了。”向导说。
爬登斜坡,他们来到崖壁下一个前人开凿的隧洞口。这洞口并不太大,洞子也不太深。因为开的是直道,所以从洞口这一边可见另一边透露的天光。走出那边洞口,莲子溪的景象就展现在大家眼前。
莲子溪里面是一个直径大约在两三里地的圆形盆地,周围重峦叠嶂,正像是莲花的片片花瓣;盆地中央有一座小山丘,又像是莲心突起;山丘上耸立着一座宏伟的古建筑,那就是余氏宗祠。数道飞瀑从右边山崖上冲刷而下,形成水潭、小溪。小溪弯弯曲曲,经祠堂小丘流过,直到村子尽头,又形成瀑水,泻下百丈悬崖,注入沅水。
在四周的绝壁之下,村中房舍排列得整整齐齐。那溪水两岸,祠堂周围,竟也全是良田美池。这儿的果树不少,但最多的却是各种竹类:山竹、水竹、楠竹、绵竹、黑竹、斑竹、方竹、蓬竹——真是世间应有,此处无所不有。
他们走出隧洞,再下山坡,过了横跨小溪的石拱桥,沿溪而下,来到了余氏宗祠的大门外,外观余氏宗祠,四围是火砖砌的高墙,飞檐走脊,很是雄伟。大门左右各有一蹲底座高约两米的石雕狮子。门框也是由打磨过的巨石砌成,门楣上方嵌入墙身的大石板上,凸刻着“余氏宗祠”四个楷书大字。一进大门,头上就是戏楼,走过戏楼脚,迎面便是一个可容千人的露天坪场,它的地面全是由一平方米见方的石板镶砌而成的,坪场两边各有两层木楼,楼中房间除守祠人住了几间外,其余全是客房。
再进去,就是建筑在六步石级之上的正殿。殿内靠后壁而面对戏楼正襟危坐的,是余廷心的神像。在他两边站着的神像,是他的两个儿子。殿堂右边石碑,刻着余廷心的生平事迹;左边石碑,刻着明太祖关于建筑余廷心祠庙和册封其老母、儿子的诏文。
从正殿两边侧门进去,后面就是娘娘殿。与正殿神像隔层板壁,供着余廷心妻妾的座像。走出娘娘殿,是一个较前殿规模小些的露天坪场。坪场左边楼房,是余氏宗族存放书谱之处,右边楼房,是聚餐的地方。过了这露天坪场,里面就是慈母堂,殿**着蒋老夫人的座像。这慈母堂虽是蒋老夫人百年之后补建的,但看上去,与前殿的建筑风格和工艺没有什么不同,仍是气势磅礴,浑然一体。慈母堂后面既是坟地,也是园林。这里埋葬着蒋老夫人和她的两个孙子。园林里面苍劲的古松高耸,婀娜的翠竹摇曳,还栽培有无数知名和不知名的花卉。墙角一棵古樟,虬枝展露,伸出高墙七八米。
向导将他们一家带到正殿前一间厢房,进门向里叫道:“七爷,他们来了!”
房中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听到叫声,起身迎着进房的越素贞一家说道:“欢迎欢迎,跋山涉水的,累坏了吧?”
这老人是村中最高权力机构五老会公推出来的执长。五老会的成员,不分姓氏,只论年长,他在余氏家族中虽排行第七,但因比他年长的人已所剩无几,因而成了村中的五老之一;又因他在五老中属年轻强壮者,所以才被推为执长。执长执长,就是五老会决议的执行长者,村中的大小事务,一概由他负责安排。
“七爷爷好,我们不累。”越素贞向老人鞠了一躬,又拉过莲儿说,“叫太爷爷!”
一家子向老人问了安,分别落了座。翠翠拿了一盒糕点,双手递给老人说:“太爷爷,这是爸妈在城里给您带来的。”
“啊,好,好!只是太爷爷年纪大了,怕是吃不动了。”老人接过糕点,置于茶几上,又转对向导说,“老幺,怎么就忘了村里规矩,让他们破费?”
“七爷,这可不能怨我。当初贞妹和妹夫还给你带了洋布来,是我告诉了他们村中的规矩,硬是让他们把布匹、行李等物,暂时存在了客栈。他们坚持要给你们几个老人带点礼行,我看只是一点糖食,也就不好再推。”向导又转对越素贞说,“贞妹,你看,我说七爷会讲话的吧!”
“行了,行了,”越素贞刚要说话,老人笑着出言阻住了她,“素贞啊,你是我家二祖的后人,现在,你也算是游子归家了。当然,你们是否在这里长住,大家商定先让你们在这里试住一年,一年之后再由你们自己确定。如果长住,你们在外的财物就将充公了;如果暂住,以后出去搬动麻烦,这才让你们不必带行李来。只是这里吃的都是粗茶淡饭,不知你们是否过得惯哩。”
“粗茶淡饭好。只要安宁,比什么都强。”越素贞迎合着老人说。
“也不安宁呢。以前戈矛时代,只要一两个人守住洞口,任是千军万马也进不来。现在不同了。头几天,还常有飞机在头上盘旋,要是从里面投下几枚炸弹,村里人同样遭殃。”老人说到这里,慈祥的脸上微现忧色。
“人们都说这里是世外桃源,那是从前。现在,世外桃源不世外了。”余老幺也插话说。
就这样,大家开始漫谈起来。在交谈过程中,越素贞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要在桃源县城逗留这么一个多月,方才得到进入莲子溪的许可。原来是因为近来要求进村的逃亡人太多,有的还假冒村人亲戚的身分,想混入村中。而村里地域有限,实在容不下许多人,故而不得不对她的身分花点时间进行考察。除此之外,他们还听到了许多从前闻所未闻的故事。
他们说到了陶渊明。据说陶翁进入莲子溪后,出去对世人大赞莲子溪的好处,引得当时名士刘子骥也进了莲子溪,并请求成为这儿的永久性居民,但未获允许——莲子溪可不是专为别人养老送终的地方。故而刘子骥回家后忧郁而亡。再后来,陶翁为了批评时政,以虚实结合的手法,创作了《桃花源诗并序》,得以流芳百世。
说到村人与外界的关系,老人告诉他们:由于莲子溪特殊的地理环境,在元朝以前,除几个高尚之士得以进入村中小住外,别人是进不来的。官差更是被拒之洞外。而村中人多是同宗,大家相互团结,同甘共苦,自耕自食,和平共处。除盐巴外,村中对外无任何所求。所以,村中那时基本上与外界不相往来。
元末明初,老祖宗蒋太夫人带两个孙子进村,因是忠烈之家,得以成为村中永久性居民。后来,二祖奉命去安庆收拾父亲的遗骨,被地方官留住,并上报了朝庭。明太祖感其余廷心祖宗的英烈,留下二祖在朝为官,并下诏册封老祖宗,为祖宗余廷心修建祠庙。诏中明示:免去村中一切赋税;每年还定期向村中无偿供给粮食盐巴;如余姓人愿出外为官,可奉诏向地方打粮;每年清明节,地方官须来祠中祭奠英烈。由此,村中与外界逐渐有了联系。
后来,二祖年老,辞官后回到村中过隐居生活,直到过世。他的子孙因没生长在这里,对这里的感情是不太深的,除前几代人在清明节来村里例行祭祖之外,其他时日就不大行走了。直到明朝末年,二祖后人受袁崇焕案件牵连的消息传播后,村中派人去京城打探,只听说余家人都被处了极刑,没听说有人逃走,因而从这时起,村中又封闭起来,不再与外人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