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陈忠邦的马刀落下,门外传来一阵轻笑:“师叔,你这定力不行啊。那么冲动,怎么做大事?哎,小不忍则乱大谋。早知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吹冷风。现在想想,我就是被你这张尖酸阴险的老脸给骗了,我命苦啊。”
陈忠邦气急败坏的回头,骂道:“洛平川,你他娘的不是去睡大觉了吗?跑这儿来干嘛。”
洛平川大摇大摆的走进来,说道:“关心师叔啊,你刚刚在阿鲁达那里受了气,我怕你把控不好情绪。我觉着吧,楚盟主那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我怕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把我拖累了,就好心来提醒你几句。我反正能飞能跳的,就是怕师叔你老人家身子骨不行,你那位大人的事情办不好不说,还惹上一屁股麻烦。到时候逃不了,老命都要交代在这。不过辽东这里尸横遍野,师叔要真埋在这儿,也不至于寂寞。”
陈忠邦还想骂回去,又觉得洛平川说的有几分道理,他也不想轻易把楚留夷激怒了,转念想了想,对三秀说道:“三秀,我也不与你为难。你身上有没有什么信物,拿给我。或者你写个字条什么的,劝一下那个死心眼的师兄,别以卵击石了。”
三秀才从惊恐中回过神,看着陈忠邦转眼间就换上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厌恶的说:“你想让我帮你劝留夷,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陈忠邦又走进两步,说道:“三秀,我是好心帮你。你看你被我们抓来那么久,有谁真心管过你的死活?你我都身受邱明散之苦,我不过是想拉你一把而已。我估计你再写些什么,楚留夷也不会动心的。你随便写几句话意思意思,我就好去在阿鲁达大人面前给你美言几句。”
三秀瘪瘪嘴,说道:“我才不相信你会那么好心呢。再说,我才不稀罕那个什么大人。你自己没骨气降了后金,便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吗?既然你说楚留夷已经不在乎我了,我写什么他也不会看的,你自己随手写几个字对付过去好了啊。”
陈忠邦一噎,郁闷得紧。若不是知晓张大虎见过三秀的字迹,现在也不必那么麻烦。虽然头疼,陈忠邦还是得继续苦口婆心的劝说:“三秀,你还小,什么都不懂,没必要年纪轻轻的就为了一时意气送了命。”
三秀不理会陈忠邦,闭目养神。
陈忠邦见三秀这样,也来了劲,铁了心,索性盘腿坐下,从容不迫的说道:“三秀,后金人口不过百万,精兵不过十万,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确是百年难遇的军事天才,但是凭他们就想翘起大明的根基,那是万不可能的。可事实就是如此,大明被后金这块毒瘤搅得不得安生。如今朝政腐败,上下否鬲。群臣争执不断,党同伐异。北方民不聊生,税赋繁重,层层盘剥。江南富饶之地却尽是沆瀣一气的官商士人。文官们高高在上,武将在刀剑矢石中立下的汗马功劳,在文官们眼中也不过是匹夫之勇,难成大器。大明自上而下,从君主到农民,都烂到了骨子里。相比而言,后金人倒没有大明那么复杂,茹毛饮血之人,为了战争以及战争带来的丰硕成果,他们能牺牲一切。而大明,无称职的兵士,无合格的军备,当然凑不齐一支可以匹敌后金军队的劲旅。你知道你不愿承认,但是大明积重难返,大厦将倾,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新汗登极后,有意缓解满汉之间的********,善待投诚之人。三秀,识时务者为俊杰。”
三秀嗤之以鼻,拿出一股义薄云天的气概道:“大明就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才会被蛮人欺负至此。我的确不是什么有德有能之人,但也不想死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你将养你育你的家国说的一文不值,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危言耸听?即使正如你所说,我也不会背叛我的民族,与你同流合污。”
陈忠邦轻蔑一笑,说道:“你可以无忧无虑的逍遥至今,便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如你一般赤诚丹心么?上位者不仁,任由百姓流离失所,苟延残喘。这天下本来就是能者居之,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四方宗的弟子愿意跟着我来投靠后金么?四方宗已经不复从前,难以维系声望,先遭殃的还不是那些底层弟子。别给我讲什么武学信仰,学武也要混口饭吃才行,以前皇帝不给饭吃,现在连四方宗这个靠山也不行了。人,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跟着后金,至少能谋条生路,这就够了。若你真的只是怕清名有损,其实大可放心。成王败寇,历史也从来都是掌握在胜者手中。你何必执迷不悟?”
三秀把头偏到一边,脸上尽是不屑。
陈忠邦见她那么固执,略微思索一番后,说道:“我之前倒没看出你还是个宁折不弯的腐朽之人。只是,即便楚留夷不愿归顺后金,毛文龙的东江军也不是个好靠山。毛文龙以孤剑临豺狼之穴,确实有魄力,虽然官至一品,封平辽总兵,但说到底只是个粗人,干了不少下三滥的龌龊事,虚报战功,杀降冒俘。他为人骄恣,夜郎自大,桀骜跋扈,难以节制。朝中对他不满厌恶,非议重重,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三秀啊,不是我说你,你和楚留夷还没你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师弟杜若看得清。袁崇焕那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受到的是帝师孙承宗的提拔赏识。如今大明九边重镇,没哪个能比得上袁大人的辽东镇风光无限。反正现在有杜若牵线,你叫楚留夷带着天威镖局那群人去宁远投靠袁崇焕,不是更省心吗?”
三秀被陈忠邦说的烦了,怒声道:“行了,你就是个两面三刀的无耻小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你别白费唇舌了。”
陈忠邦火气也上来了,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真以为老子怕了你们香草门了。”
陈忠邦提着马刀又要上前,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已经横在了他和三秀面前。陈忠邦忍不可忍的说道:“洛平川,你难道成心要护着她?”
洛平川坦然点头,说道:“恩啊。”
陈忠邦一愣,问道:“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三秀扯上关系了?还是你非要跟我作对?”
洛平川无害的笑道:“我跟她是没什么关系,但三秀是陆阳的朋友,我应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照看一下她。”
陈忠邦眉头紧皱,咬牙切齿道:“好一个力所能及。还有,陆阳又是谁?”
洛平川继续笑道:“陆阳是我朋友,也是我师弟。”
陈忠邦狰狞的说道:“我怎么没听说四方宗来的人里面还有陆阳这号人物?他不愿意和你一起逃离四方宗么?要真有这个人,也只会看不起你吧,还做怎么朋友啊。你别以为你学了点风雨剑法,就能随便逮个人出来糊弄我。”
陈忠邦说完,正准备绕过洛平川的剑往前走,却见洛平川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握剑的手上青筋暴出。
陈忠邦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还是不死心的说道:“你以为你这副模样我就怕了你么?谁不知道你心高气傲,以为自己武艺不错就目中无人,除了跟你一起进四方宗的几个穷小子,根本没什么朋友。这个陆阳该不会是你小时的玩伴吧,那肯定在四方宗也混不下去啊。难不成这个无名小卒,还勾搭上了香草门的人啊?不过他眼光也真不错,你看看楚留夷、杜若和白芷,现在哪个不是被贵人罩着的?”
洛平川冷冷的看着陈忠邦,重重的吐出一个字:“滚。”
洛平川的双眼深不见底,陈忠邦看不穿他的心思,却也明白洛平川此刻不似平常那样的漫不经心。陈忠邦想了想,觉得眼下还不能在三秀这里找到突破口,便退后几步,说道:“洛平川,我们现在是在后金的地盘上,我劝你收一收你的脾气。你能耐再大,也别得意忘形。今夜也晚了,我懒得和你们这群愣头青耗着,迟早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是对的。”
陈忠邦说完,故作潇洒的转身,留给洛平川和三秀一个佝偻的背影。
陈忠邦走后,屋里寂静了片刻。三秀见洛平川半晌没有动静,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开口问道:“你是陆阳的朋友么?我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你?”
仿佛是被三秀的话语打断了心绪,洛平川缓缓放下剑,苦涩的一笑道:“没听他说起过我很意外么?他应该只会跟你说起他的大师兄林澜清吧。在他心中,他的大师兄是无可匹敌的,我怎么能和林澜清相提并论。他最后为了林澜清而死,应该可以含笑九泉吧。”
三秀听洛平川提到陆阳的死,一时无话。两人对望片刻后,洛平川便朝外走去。
三秀忍不住叫住他,说道:“那个,洛大侠。你也认为陈忠邦说得对,所以才会投靠后金吗?”
洛平川停住脚步,回头说道:“不是。他许我风雨剑谱,我便答应助他一臂之力而已。”
三秀不解的问道:“风雨剑谱真的那么重要吗?林澜清不是也有剑谱吗,你找他要啊。”
洛平川嘲讽的说:“林澜清不过是沽名钓誉、口蜜腹剑之人。他苦心研究风雨剑谱多年,毫无进展,又怕我得了剑谱后,修为超过他,让他宗主地位不保,怎么可能让我也修习风雨剑法。在他眼中,他自己才是天子骄子,四方宗不该有人与他抗衡。只有他才有资格和能力当四方宗的宗主,我不过是浅薄下作之人。可惜陆阳那个傻小子,还以为林澜清是多么高洁无私之人,为了四方宗的声望门楣呕心沥血。他倒是任劳任怨,对一切都听之任之,估计他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吧。”
三秀急道:“即便林澜清与你有嫌隙,你也不该帮着后金人啊。”
洛平川无所谓的耸耸肩,说道:“当福王府舞乐笙歌不断,而我爹却死于连年的差役时,我觉得我已经无需再为大明的君主尽忠了。不过你也别急着讽刺我,其实我没指着要帮着皇太极干一番大事,从后金这里拿多少好处。我孑然一身,所求所为不过随性而已。当初我离开四方宗时,我让林澜清跟我堂堂正正的打一架,结果他没那个胆量,陆阳真是看错了他。不过也没关系,三秀姑娘,白芷应该会来救你的吧,你们香草门可别让我失望才行。”
楚留夷没等来宁远的回音,却直接见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杜若。他心底一沉,知晓三秀果真是出了事。杜若也从楚留夷这里得知,抓了三秀的那伙人已经打起了楚留夷的主意,顿时心急如焚。
杜若心下思忖一番,说道:“三秀姐姐被抓走后,我已经立刻去找宁远的守军,让他们帮忙拦下那群江湖人。结果他们行事太快,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又拜托孙元化老师留意宁远和锦州的情况,他说一切如常,我觉得那些人不是为了宁锦而来。我和三秀姐姐在宁远那么长时间,肯定会被有心之人知晓。我猜想是不是你这边会不会遇到了什么麻烦,这才匆忙赶来寻你。你说你差人去打探情况了,可有音信?”
楚留夷回忆了下,说道:“那些人在离铁山不远处的一座深山中,有后金人也有汉人,汉人应该大部分是以前四方宗的弟子。武林大会后,四方宗元气大伤,成千的弟子反而成了累赘。林澜清来信里说,洛平川这几月里来武艺突飞猛进,似乎在修习风雨剑法,想必他已经跟陈忠邦走到一起了。还有那些四方宗弟子,应该也是受了陈忠邦的蛊惑,叛出了四方宗。据探子回报,那里一共大概有一百来人,而我现在能召集的人手不过六十,也不宜让东江军掺和进来。这样一来,与他们硬碰硬的话毫无胜算。只是那方又送信来说,不愿与我多费功夫,让我三日之后的正午时分,去同一地点赴约,否则后果自负。只是眼下看来,再给我三日时间,我仍是手足无措。”
楚留夷顿了一下,长长的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若以我一人便能换回三秀,我毫无怨言。只是后金的目标并不止于我一人。若我落入他们手中,后金再略施小计,张大虎和天威镖局等人都会遭受非议,甚至会把整个江湖牵扯进去。我既为武林盟主,就不该如此轻易的将自己置于困境。当初白芷便提醒过我,说我太过自信,罔顾身边人的安危,我没听。如今才明白,我的能力难以支撑我的所求。杜若,你没来之前,我还假装安慰自己,你和三秀还好好的待在宁远。不过,你还是来了,让我终于能看清我是多么不堪一击了。”
杜若心中也是抑郁不已,苦闷的说道:“留夷哥哥,这事情怪我,是我没保护好三秀姐姐。只是现在还没到最后关头,我们再想想。还有,我从宁远出发之前,也写信告诉白芷姐姐了,她这两天应该也会来吧。留夷哥哥,我们总会有解决办法的,对不对。”
楚留夷疲倦的点点头,说道:“恩,总会有解决办法的。杜若,你也奔波了一天了,先去休息吧。晚些时候我会亲自去后金人落脚的深山查探一番,你也跟我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