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青快马加鞭赶回凌云山庄时，楚彬彬正在账房里算账。楚青青一脚踢破账房大门，提剑跃入，高声叫道：“楚彬彬，我让爹召集了一批山庄的人来四方宗，帮澜清对付洛平川，你为什么从中阻挠？”
楚彬彬没有抬头，依然盯着桌上的账本，平静地说道：“如今外面起义军横行，北方已经乱得不像样，你要爹带着人长途跋涉去洛阳，可曾想过这其中的风险？”
楚青青冷笑一声，说道：“现在洛平川煽动四方宗的弟子与澜清作对。也不知道洛平川是怎么妖言惑众的，四方宗里大半的弟子居然都愿意跟随他。爹是武林盟主，难道你要让他坐视不理吗？”
楚彬彬冷漠的抬眼，还是淡淡地说道：“洛平川的确是觊觎四方宗宗主之位，但这也是四方宗自己内部的事情，爹本来就不该插手。若真是领着山庄的人去给林澜清撑腰，才会让江湖人笑话。”
楚青青气得直跺脚，说道：“林澜清是我的夫君，四方宗的事就是我们凌云山庄的事。如今四方宗遇到劫难，你不出手相帮也罢，但你自己瞧瞧你做的那些好事。爹把山庄的事务全部都交给你，你不仅没能让山庄维持兴盛，反而日渐衰败，随便哪里冒出的无名小卒都敢在我们山庄的地盘上撒野了。我知道你算不上是江湖人，但你连在路边遇到个乞丐都要上去问几句，碰到个不熟的官绅还不忘去打个招呼，为何对我这个妹妹那么不上心？”
楚彬彬被楚青青闹得头疼，不耐烦的说道：“我何时对你不上心了？当初林澜清向你提亲时，我便告诉过你，四方宗是个烂摊子，林澜清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你非要凑上去，我能有什么办法？林澜清若是真做不了四方宗宗主了更好，你和他一起回山庄来，别待在洛阳了，那里不太平。”
楚青青一听，更是被点燃了怒气，骂道：“楚彬彬，你就是嫉妒澜清，嫉妒他比你武艺好，比你有本事。你别拿世道太不太平来当借口，那些造反的农民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哪一次不是被朝廷派去的军队打得溃不成军，逼入深山。我告诉你，在我们江湖人眼里，那群流寇就跟蚂蚱飞虫一样，多是多了点，但是根本不足为惧。”
楚彬彬不想与楚青青争辩，他知道今日他也没办法处理正事了，便起身往外走去。
楚青青困惑不解，看着楚彬彬越过她出了账房，问道：“你要去哪里？你又想去爹面前说澜清的坏话？让他放任洛平川把四方宗搅得天翻地覆？楚彬彬，四方宗毁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楚彬彬不屑的说道：“江湖之事我哪管得了，我出去散散步不行吗？”
楚青青也不甘示弱，朝着他的背影喊道：“我一定会帮澜清解决掉洛平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叛徒的，让四方宗重新成为天下第一大宗，你拦不住我的。”
楚彬彬没回头，只是轻哼一声，走出了凌云山庄。
又是草长莺飞，百花盛开的季节，只是美景年年岁岁都如此，看这景色的人却再难相同。楚彬彬漫步目的在山林里游荡，即使风景如画，春风和煦，暖阳普照，楚彬彬依然不觉得内心自在一点。他不曾参与江湖的是是非非，但这天下的曲曲折折却是躲不过的。
走着走着，楚彬彬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年纪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背对着他蹲在一棵树下。小女孩瘦瘦小小的，扎着的两个麻花辫已经散开了一半，身上穿的粗布衣服有些破烂，裤脚上沾满了泥土。她两臂抱得紧紧的，好像正盯着地面在看着什么东西。
楚彬彬心中有了个大致的猜想，连忙朝小女孩走去。楚彬彬的脚步声踏在青葱的草地上，发出悦耳的声音。只是小女孩似乎没有发现他正在靠近，一动不动。
楚彬彬心中更急，疾步走到小女孩身边，刚弯下腰想要看清小女孩的情况，却见小女孩已经迅速转头，眼神凛冽的看着他。小女孩右手中握着一个几寸长的铁物，只是还没等楚彬彬看清那铁物的模样，冰冷的金属质感已经顶在了他的额头之上。
楚彬彬既震惊又困惑，不过他还是冷静下来，淡然地说道：“你家住在哪里，你的爹娘呢？”
小女孩姿态未变，只是皱了皱眉，说道：“你问这个干嘛？”
楚彬彬面不改色地说道：“我这次出门走得有点急，身上什么也没有。我家就在这附近，如果你觉得饿或者渴的话，我带你去我家吃点东西。”
小女孩眉头越皱越紧，像是在很严肃的思考什么事情呢一样，不过转眼又舒展开来。小女孩收回了手，把手中的铁物甩了几下，然后插在腰带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道：“你是楚彬彬吧？”
额上的冰冷离开之后，楚彬彬也直起了身子，低头俯视着小女孩，不解的问：“你见过我？”
小女孩仰起头，说道：“没有。你穿的那么好，肯定是前面不远处的凌云山庄的人吧。听说凌云山庄的楚彬彬是个大善人，不过你不用管我，我好得很啦。”
楚彬彬愣了半天，终于问道：“什么大善人？”
小女孩双目清澈，乌黑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楚彬彬，说道：“听周围的人说的。说你们山庄田产的地租利息低，你还会送他们禾苗器具什么的，反正就是经常夸你啦。你真是视钱财为粪土的大好人啊。”
楚彬彬摇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钱多了也烫手罢了。”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懵懂的看着楚彬彬。楚彬彬苦笑，说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你一个人出来，你爹娘会担心你的吧。”
小女孩立刻低下头，两手抱在胸前，嘟啷着说道：“我就是专门跑出来的，我不想回去。”
楚彬彬一惊，颇有兴致的问道：“跟爹娘闹别扭了？小小年纪，心思还挺多的。”
小女孩没有接话。楚彬彬看着她的头顶，已经能想象出她嘴巴撅的老高的生气样子了。
楚彬彬粲然一笑，理了理衣摆，盘腿靠着大树坐了下来，说道：“不回去就不回去吧，正好我现在也不想回去，我们俩说说话吧。对了，我叫楚彬彬，你已经知道了。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这样才公平呢。”
小女孩见状，也屈膝坐了下来，说道：“我叫香草，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香草，真没意思。”
楚彬彬思索了片刻，说道：“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小女孩疑惑地看着楚彬彬，说道：“你在念什么啊，好难懂的样子。”
楚彬彬也看向小女孩，笑道：“没什么，随便念念。其实香草也没什么不好的啊，可入药，可成景。可以一枝独秀，也可以郁郁葱葱……”
楚彬彬还想说下去，小女孩已经摆着手打断了他，说道：“行了，我干爹也经常像你这样，一说一大堆，还不带重样的。其实他就知道讲大话，一副指点江山的自负模样，好像这天底下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一样。结果还不是整日躺在床上，看天气好一点才会下床，去院子里逛两圈，还吹什么豪言壮语，也不怕闪了舌头。我以前总是被他骗，觉得他可神气了。不过仔细想想，他就是个半吊子，懂得少还想得多。”
楚彬彬看着小女孩故作老成的样子，也不反驳，只是说道：“恩，就你懂得最多。”
小女孩听出楚彬彬话中的调侃，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的也少，但是我会努力去学，去问啊。你不要看我是女孩子，我也是很好学的呢。哎，我干娘就不行，她身子虚弱得很，只够照顾照顾家里。其实干娘对我们可好了，一直都是她在打理我们的生活，吃的啊，穿的啊，都是她在忙活。但是除此以外，啥也不会，没哪样行的。所以也没主见，没想法，就是个普通妇人，浑浑噩噩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真无趣。”
楚彬彬抬眼，认真思考了一番，说道：“也不能这么说，有些人就是喜欢这种平淡，享受宁静如水的日子。我觉得挺好的啊，哪里需要那么多波折趣味，那多累啊。”
小女孩倔强的说道：“反正我不会像她那样，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从不问窗外之事，太没意思了。”
楚彬彬轻笑，也不与她纠缠在此，继续问道：“为什么是你干娘在照顾你，你娘呢？”
小女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道：“我娘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呢，哪管得了我。不过我娘其实挺厉害的，那剑招耍起来，威风凛凛的，我可崇拜她了。我一直跟着我娘学剑，结果她嫌我太笨，每次都是我才刚刚有所领悟，她就没耐心的走人了。我去和她说好话，撒娇，她理都不理我，从来都是一句话不说就飞走了，生怕我缠着她不放一样。她对我都这么随意，其他人更是入不了她眼。我总觉得吧，如果不是因为我爹，我娘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知道独自去哪里快活了。”
小女孩深深的叹了口气，这在楚彬彬看来十分的刻意，不过他也没有出言打断，继续听小女孩说道：“说起我爹，那真是不争气啊。你说他一个大男人，在我娘面前，怂的跟个什么一样。我娘叫他往东，他一溜烟就去了。叫他站着，他腰板绝对挺得直直的。我觉得我娘就是看中我爹这般听话，够她折腾，才和我爹在一起的。”
小女孩说着话，突然从腰间把刚刚顶在楚彬彬头上的铁物拿了出来，说道：“我爹喜欢研究火器，这个也是他给我做的，说我年纪小，气力也小，所以弄了个袖珍的给我。虽然威力也大打折扣，但好在能够让我随身带着。我刚刚试了下，连鸟都打不死，还在地上扑腾呢。不过你说我爹他那般懦弱，脑子也不好使，有时候难得的跟我说半天的话，我都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他把火器改良的再好又怎么样，胆子又小，嘴巴也笨，上了战场岂不是只有装死的份了？哎，我从小就和爹娘，干爹干娘他们生活在一起，看他们一个个那样子，真是操心死我了。前几天，他们说要去拜祭故人，我懒得跟去，就出门来透透气。我觉得，我迟早要因为他们烦心死。”
楚彬彬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就那么反叛啊。”
小女孩倏地站起来，叉着腰说道：“我哪里反叛了，我说的都是事实。”
楚彬彬好不容易缓过来，若有所思地说道：“恩，大部分应该都是事实。”
小女孩昂起头，开心地说道：“那是当然。”得意过后，小女孩的神情又黯淡了下，抿着嘴说道：“说了这么多，我都想他们了，我也该回去了，免得他们找不到我该着急了。”
楚彬彬点点头，说道：“听你说了那么多，我心里也轻松多了，我也回去了。”
两人相视而笑，准备告别了。转身前，楚彬彬还是忍不住问道：“香草，你家住哪里？”
小女孩有些为难的偏着头，半晌没有说话。楚彬彬会意，说道：“快回去吧，谢谢你陪我。”
楚彬彬走出好远，身后才传来小女孩银铃般的喊声：“楚彬彬哥哥，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再告诉你！”
三月的天澄澈如水，微风所过之处，万木迎春。
楚彬彬再一次见到香草的时候，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脸上的稚嫩和她的麻花辫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简单的一束发髻英气洒脱。即便如此，楚彬彬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人群中的香草。恰巧这时香草也看向了他，惊讶的叫道：“是你，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香草挤过人群，向楚彬彬这边走来，只是刚走到一半，便听到有人大喊：“清军已经包围扬州城了，马上就要打进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瞬间人群开始慌乱，惨叫哭啼之声四起。楚彬彬也被身边的人推搡着没站稳，往后摔倒在地。再爬起来时，才发现香草已经跃到了一旁的高台上，神情肃穆。
香草凝神聚气，洪亮的开口说道：“你们在慌什么？你们以为，你们害怕投降，清兵就会对你们手下留情，就会停止南下吗？扬州几世繁华，你们甘愿将其拱手交给满人吗？听说史大人正在集结兵力，对抗清军，我会前去与他一同抗敌。”
众人被香草的气势吓到，全都安静下来，一时间场中鸦雀无声。突然，不知是谁开口说道：“这不是香草姑娘吗？几天前我在逃亡的路上碰到了清兵，是香草姑娘将我救下来的。香草姑娘武艺超群，心地善良，若不是有你，我早就死在清兵的大刀下了。香草姑娘，你可还记得我？”
香草还在回忆当中，又有人说道：“原来是香草姑娘啊。听说军中新来的一批鸟铳和大炮就是香草姑娘改进后送来的，香草姑娘真是女中豪杰！”
之后众人又说了什么，楚彬彬没太在意，因为他注意到台上香草的脸颊已经微微泛红了。他发现香草有些不知所措，正向他投来求助的眼神。楚彬彬专注的看着她，他觉得现在他的双目应该闪着光芒，十分明亮。
有人高声说道：“香草姑娘，你说得对，我愿意跟着你一起去抗击清军。虽然我只是个资质平庸的武夫，但我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满人践踏我们的土地，屠杀我们的同胞。”
又有人说道：“香草姑娘，我也愿意！我也学过刀法，如今正好派上用场，要不然就是白花银子学了那么多年了。”
附和声此起彼伏，许多人举起自己的武器，大喊着表达自己的决心。嘈杂的喊声中，有一人高声问道：“香草姑娘，我之前所在的武馆已经不复存在了。我想加入你所在的门派，和你共同进退，可以吗？”
香草一怔，迟疑地说道：“啊？我不属于什么门派啊。”
有人大笑道：“大家现在都是无门无派之人，不如我们就在此重新成立一个新的教派好了。既然我们都愿意追随香草姑娘，那就叫香草门吧。”这人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附和之声。
楚彬彬发现香草的脸已经完全红透了，他不由的扯开了嘴角。香草也看着他，一瞬的嗔怪之后，绽放出恣意的笑容。
楚彬彬知道，就在不远的地方，敌人已经摆开了阵势，尖刀已经擦亮，炮弹已经上膛。太阳快要落下，黑夜即将降临。只是，那曾如太阳般闪耀的光辉，终将如太阳般，再次升起，照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