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芸在街边的面包店买东西,眼角掠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觉得那不太可能。
老板把包好的红豆面包给她,出店门了,好奇心作祟,她终于还是转头去看。街角的路灯下坐着一个人,浑身湿淋淋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看腕表。
11点。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头顶骤然亮如白昼。她走过去,打着伞停在他面前,他没看她,目光向前,没有焦距。任凭滂沱大雨砸在身上,毫无反应。
她想了想还是蹲下去,推推他胳膊:“雨这么大,你在这干什么?”她想他们算不上认识,不过,她和程少阳有约定,且不管她想不想去遵守,现在她不能放任他不管。
他还是一动不动,她火了,拽住他的胳膊拉起来。一时重心不稳,两人都摔倒在地,他就压在她身上。
她觉得好像被一块烙铁压住了,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这样滚烫。
“喂,你发烧了啊,还在这淋雨?脑子有问题啊你?”周芸费了大力从他身下爬出来,一边拖他一边招手打车。最后在司机的帮助下,终于成功地把他弄上了车。
周芸和小周分手以后就一个人住,旧公寓。她在附近的药店买了药,喂给段怀吃了,他沉沉睡去。
这个人睡着了也不安,秀眉深皱,梦里似乎魇住,有虚汗冒出。她探手摸一下他的额头,觉得不似刚才那么烫了,正打算回去,他抓住了她的手。
手心也有汗,湿漉漉的。
她挣了挣都没有挣脱。
梦里他回到小时候,箱根的山间别墅,潺潺的溪流,漫山的寒绯樱,有一次走入深山中的古寺,拾级而上,流连于庄严静谧的摩崖雕像。那时觉得风景绚烂,不肯离去。
醒来时,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现实里,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周芸在餐厅里准备好了午饭,布好碗筷,朝屋里喊:“先去刷牙,洗脸,然后吃饭。”等半天没人反应,她走进房间,看到他坐在床头,目光望着窗外。
“你是想怎样?”她抓了地摊上淘来的10元一件的新T-shirt扔他身上,“快穿上,然后刷牙洗脸吃饭。”
一个早上段怀也没说什么话,只对她说“谢谢”。周芸敏感地察觉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过她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
“你住哪儿?”打扫好卫生后,她走过来对他说。
正在窗口看风景的他转过身来。
“我的意思是,你出来这么久了,你家人不会担心吗?”她说,“我正好要出门,可以送你一程。”
“……”
周芸不是一个耐心的人:“你倒是说句话呀。”
“我暂时不想回去。”
“……”
“如果可以的话——”他看着她,“我可以在这儿住几天吗?”
突如其来的发展让周芸大吃一惊:“你不回去?”
这个问题他不能回答,于是说:“我会付你房钱的。不过要等我回去后,现在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周芸的语气不无嘲讽:“一次口-交就给5万的大少爷,也会缺钱?”
他皱了皱眉,却没有辩解,似乎知道辩解也没用。
导致周芸对他改观的是这个礼拜三发生的一件事。
老楼房,电路总是跳闸。她当时口渴,半夜起来烧水,这么一下当然火大,差点骂出来,却没别的办法——其实当时她可以把段怀从房间里叫出来“干活”的,不过她没这么做。
电闸在门口靠右边的墙面上,周芸站到凳子上摸索,不慎跌落。
后来是段怀背着她送去医院,晚上没有公车,也打不到的士,他一口气跑了几公里,医生看到时都咂舌,问这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他说不是,一个人到外面的走廊上去了。
她的脚轻微骨折,打了石膏。医生建议住院,但是她坚持回家。一路上让他扶着,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别扭了好久,还是开口:“谢谢。”
声音细若蚊讷。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马上又转了回去。
周芸不清楚段怀有没有嘲笑她。总之,心里面更别扭了。
之后空闲的日子,段怀默默承担了照顾她的义务。在最初的猜测里,周芸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态想,他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什么都不会做就算会做也一定是一塌糊涂的人——其实他会做饭、会洗衣、会擦窗也会拖地。
这种巨大的落差下,她忍不住多打量他几眼。
细看之下,这人除了沉默之外,真的是难得的好相貌。
这是同一个时空,同一个城市,中间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心有多远,离地有多远,距离就有多远。
段怀在外的这几天,沅芷在半山腰的双溪别墅里。那天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她和小楼终止了跆拳道的练习,回到了这儿。
这些日子以来她精神恍惚,他和她说话时发现她经常走神。
“喝杯咖啡吧。”一日午后,小楼拥倒好的现磨咖啡换掉了她手里的洛神花茶。沅芷看一看:“怎么忽然帮我换这个?”
“你需要一点苦涩。”
“苦涩?”
“尝过舌尖上的,心里就没那么大的触动了。”他低头喝自己杯子里的。
沅芷也觉得这话不无道理,抬起杯子抿一口,嘴里真的感受到真切的苦涩,心里难过,又笑出来:“没加糖吧?”
“对。”
“真的苦到我了。”
“那现在吃颗糖。”他伸手在她面前一晃,再次摊开手掌时,掌心有一颗银色锡纸包裹的水果糖。
她捡起来,放眼睛下看:“你怎么做到的?”
“你是指拿到糖还是变出糖?”
她说:“你又和我玩文字游戏啊?说不过你,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外交官。”
“谁说不是?”
她放下手里的糖。
小楼迎着她的目光微笑,低头喝一口咖啡,语调不急不缓:“你觉得我是干什么的?我为文哥做事,有十几年。你觉得呢?”
沅芷没有细想这个问题,她心里有过很多猜测,但是都没有之后自己亲眼所见来得真实,那是他们决定一起到西南旅行的事情之后的事了。
离假期结束还有一个月,他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沅芷的认可。
她甚至比他还要来得急迫。
预计三天后出发,后来小楼遇到了点事情,被段明坤叫去,沅芷早他一步出境,在T国环游了一个礼拜。
三月初,她坐在往返北上直达边境的火车上,一边盘算着到目的地一路上可能要花费的钱,一边回想过去五年里发生的种种。
乌云密布,又要下雨。她在靠窗的位置望出去,原野里一望无垠的蒿草,更远处是层叠的山峦,连绵起伏。
这是鲜花盛开的季节,市场里当季的水果,多汁新鲜,廉价好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炎热,湿季降水集中,一霎风雨,到了冬天,少雨又如旱季。
车厢里闷热不堪,有从南部北上的学生,疲惫睡在过道里的工人,妇女抱着小孩,柔声哄慰,偶尔冒出的哭声被火车隆隆的汽鸣声压下去。
“热啊。”同座四十来岁的妇女摸出个梨,在裙上一擦,咬进嘴里,“嘎嘣嘎嘣”响。
“月中就是宋干节,今年待出的佛像有15座,我女儿说要去金光寺看。
泼水,洗了霉运。
明年甲米又有新的码头,进港便宜了。”
说了很多,沅芷不搭话,她也收了声。
火车到站,有一批人下车,换新的一批,走走停停,天色渐暗,人也昏昏欲睡。一场大雨过后,沅芷打个哈欠睁开朦胧的眼睛,听见湍急的水流声。她支起下巴在窗口看,火车轨道下是一面断崖,水流疾行,奔涌不返。
“湄公河左岸了。”妇女看她诧异,便说道,“再往前是会晒。”
“清孔呢?”
“早过了,你要落地吗?”
“不,去更北的地方。”
“小姑娘一个人出远门啊。”她笑起来爽朗,露出一排被烟熏黑的牙,“旅游?搭个伴儿好。”
沅芷的思绪早就飘到万里外,就由她这么误会。
事故发生地突然,车里人混乱地朝车厢尽头退,很快,空出中间的一大片位置。一个孕妇坐在椅子上,在注视中不知所措。
沅芷的目光看到她脸上、手臂上,一个个圆形的凸起,大大小小红肿不堪,看着可怖。她听到议论纷纷的人声,说是传染病,碰一下就会传染,说的人越多,越没有人敢靠近。有小孩拿了吃过的西瓜皮砸她,女人没站稳,摔到地上。
沅芷站起来欲走过去,有个年轻人先一步到了她身边蹲下来。
女人害怕地躲开,年轻人翻开她的胳膊细看:“只是蚊虫叮咬引起的过敏,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抬头看看车厢后面恐慌的人群,扶她起来:“涂点薄荷脑,喝点竹叶茶,好得更快。”
重新安静的车厢里,沅芷心里却更乱。她在座位上掰指甲,余光里看到白小楼通过过道,停在这一排座位外。不知他和这个妇女说了什么,女人开心地让出座位,他道谢,坐到她身边。
“渴了吧?”递过来水。
沅芷撑着下巴看外面的风景。
小楼说:“生气呢?”
她摇摇头。
小楼知道她口是心非,拿切好的西瓜喂给她:“坤哥交代了我一些事情。”
她不置气了,回头看他:“很重要?”四处看一看,压低了声音,“是什么事情?‘走货’?”
他望着窗外徐徐而过的风景:“别瞎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