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三，算是我整个初中生活的一根尾巴，这一年，我经历了很多事情，失落、不安、彷徨等负面情感不断叠加在我的灵魂上，让我的泪腺终于在沉寂了许久之后开始松动，涌出了咸涩的泪水。我再不去压抑自己，而是拼命发泄，整个人就像一支忘记了上保险的枪，频频走火。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明目张胆地骂了老师。
还没开学，翻译官不再担任班主任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地理的中考提前举行意味着这门科目完全退出了初中的历史舞台，我们的班主任换成了传言只有三根头发的数学女老师——三毛。她那一头乌黑秀丽的卷发，只是跳蚤市场上的一件商品。
三毛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把我烧了个灰头土脸。上了初中后，我已经养成了不写作业的习惯，老师们也养成了不管我的习惯，没写就没写吧，他们懒得跟我较真，这种“默契”被三毛的掌权彻底颠覆。
开学第一天，我就因为没交数学作业被罚站了一整天，晚自习时，三毛非让我把作业补完，两张试卷，北京市的中考真题。我连算加减乘除都费劲，更别提那些前人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定理和公式了。
等她离开后，我把卷子团成个球状，手腕一抖，它们就空心进了垃圾桶。三毛知道后，差点就要背过气去，她哆哆嗦嗦地用手指着我：“你简直无药可救！”
“那就不要救啊，老师，我放弃治疗。”本来站了一天就让我心烦意乱，三毛的不依不饶更是火上浇油，惹毛了我。
“你说什么？你这个没有教养的东西！”三毛怒不可遏。
“他妈的贱人！”说这句话时，我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从牙缝里硬硬挤出来的，撇着嘴，头扭向一边，我心里还是害怕的。
“你给我出去，出去！”
我摔打着桌子上的书，收拾好书包，径直走出了教室。
教学楼的顶层是一个平台，凌乱地摆着一些破旧的花盆，绿植无精打采地躺在里面，钻过一扇单独开出来的小铁门就能来到平台，平时没人看守。铁门旁边是机房，只有上公开课的时候才允许学生进入。
平台上的空间很大，夜风更大，呼呼刮着，吹动着铁门咣当作响。我的脑袋从刚才昏胀的状态中清醒了一些，开始对骂老师贱人的做法有些后悔。
我怎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了？浮躁、叛逆，明明下定了决心不再给家里找麻烦，心智却还是这么不成熟。三毛肯定会给我家里打电话告状，我实在不想再看到我爸妈饱满失望的眼神，就像一把利刃那样狠狠剜着我的心。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一开始悄无声息地流进嘴角，咸涩冰凉，后来一看没人，我索性啜泣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底线彻底崩塌。
2。
“哗啦咣当”，是拽动铁门的声音，有人猫腰上了平台，是一个年轻的漂亮老师，我见过她很多次，但一直不知道她是教哪个班的。我一下收住了哭声，感到尴尬。我们对视了半分钟，谁也没有说话，我眼中充满了敌意，她则带着好奇。
“同学，你怎么了？”还是她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没说话，依旧一副关你毛事的表情。她慢慢走了过来，看到了我脸上横七竖八的泪痕，掏出几张纸巾。见我没接，她竟帮我擦拭起来，那些纸巾柔软顺滑，拂过我脸上每一寸地方，像具有魔力的吸尘器，吸走了我所有的怨念和防备，我的心也跟着平复了下来。
没等她再问，我把刚才和三毛的冲突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她认真地倾听，还和我一起坐到了平台的地上。我看到她没穿那种踏在地面上铿锵作响的高跟鞋，而是穿了一双黑色布鞋，上面挂着一个闪着银光的鞋鼻儿，这种鞋在“金木鱼”可以买到，很受中老年妇女的青睐，根本不是她那个年龄应该穿的。
我对她的好感增加了不少，她没有在二十多岁的年龄把自己打扮的像个发廊妹，反而朴素自然，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传道受业上，好色的校长想要“潜规则”她也绝无可能，我开始胡思乱想着。
“你叫什么名字？”
“杨小和，大小的小，和是……”我实在没想出来带和的词，就没往下说。
“你是杨小和？”她感到很惊讶，好像见到了一个让她仰慕已久的明星。“袁老师对我提到你好多次了，她说你是她教过的最特别的一个学生，有个性，有韧劲儿，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她说你英语学得特别好，我一直都想请你去给我们班的学生讲讲你的学习经验呢。”
“我是个坏学生，学习差，还打架，我哪有资格谈什么学习经验？闯祸的经验都是有不少，老师，您是教什么的？”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的戒备心刚开始很强，但稍一接触，他就会放下，慢慢就会毫无保留。另一种人刚开始很容易接近，但真正熟悉后他的戒备心就越来越强，对人处处提防。我属于第一种人。
“我姓陈，教六班的英语。”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我告诉了她我和冯静的事情，包括我们的约定。她则对我说了她的人生经历，老家在县城，通过努力考进了J市最好的大学，毕业后就分到了韵文中学教英语。她对我说大学是一个很奇妙也很美好的地方，人生最后那些最纯真的回忆都埋在了那里。
我并不十分理解她的话，只是觉得她做了一个比喻，把大学比作了坟场，那里埋着一些在她看来很重要的东西。
一直到下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我们才回到楼下，她带着我去找了三毛，我乖乖道过谦之后，陈老师便恳请她不要再向我父母告状。三毛还以为我和陈老师是亲戚，犹豫了一下后答应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昨晚去顶楼是要去机房备课的，因为第二天早上那里有她的一堂公开课，市教育局的领导都会来旁听，却因为要安慰我，她放弃了备课。所以，一周后，她来请我去六班分享学习英语经验的时候，我没再推辞。
我很真诚地看着坐在下面的六班学生，心里忐忑不安，担心他们会因为我往日的种种劣迹把我嘘下台。但这没有发生，他们对我很客气，有什么问题都会谦虚地请我指教，结束时，他们还为我鼓掌，我诚惶诚恐地说着谢谢。
陈老师把我送出班级，小声说：“杨小和，我觉得你的人生将来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看到我疑惑的表情，她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你一定会考上高中，现在起，你可以好好复习一下历史和政治这两门课，就像你当初学英语时一样。考上了高中，我请你吃饭，到时候叫上冯静一起，我们一起庆祝。”
我咧着嘴笑了，“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3。
地理、生物的中考成绩公布了，两科加起来满分60，我考了40，勉强算是及格了，王俊的分数和我的一模一样。晚自习时，他悄悄问我有没有想好报哪所高中。
“还没有，但应该就是西城、七中这类的吧，400多分就能录取，别的咱也考不上。”我翻看着历史书，背着朝代更迭表，那时我才知道，中国的历史不只是唐宋元明清就能说的完的。
“我家里让我考七中，你也报七中得了，到时候咱们见着面。”他说。
“嗯……我再想想吧。”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可想的，也没有什么选择。
王俊终于开始请我帮他补习英语，这个计划是他初二时就要实施的，拖到当时已经过了一年左右。因为关系铁，我给他讲题时喜欢满嘴脏字，他也污言秽语，我说他笨的跟个傻*似的，他顶嘴说我讲的比个傻*讲的强不了多少。
但是，这样的效果出奇的好，请老师补课总要做的规规矩矩，压力太大，当然学不好。一个月后，他的英语成绩就提高了十多分，看着教室墙上贴着的距中考还剩200天整的倒计时牌，我们相视一笑，说了句：“加油”。
我不再上课捣乱，中考之前这段敏感的时期，影响别人听课一定会犯众怒。我确定好了要努力复习的几门课，语文、英语、历史和政治，死记硬背的东西提分比较快。其他的课上，我要么听歌，要么睡觉，实在无聊了，就看刚借到的那本《梦里花落知多少》。
距离中考只剩下了三个月，我和王俊在模拟考试中的成绩基本达到了往年西城和七中的录取分数线，但是还不太保险。这时，三毛又出了幺蛾子。
她说韵文中学有个合作伙伴，其实就是一所技校，现在正在招生，班里学习不好的同学可以考虑放弃中考，直接去那里就读，能学门手艺，还不会拉低学校的升学率。说是自愿原则，其实还是硬逼着去。我和王俊的家长被三毛请去了学校无数次，她巧舌如簧，说是为了我们着想，劝家长替我们签了协议，办理休学手续，然后去技校上课。
我爸没同意，对三毛说：“在这件事上，我听孩子的。”
王俊他爸更干脆，“就是明知道考不少高中，我还是要让王俊去考，老师您不知道，我们家有个亲戚，整天就说王俊肯定中考失败，我就看不惯他那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儿，要没亲戚这层关系，我早就揍他了！”说着，他撸胳膊挽袖子地就要冲三毛过去。
三毛一看碰上硬茬了，从此不再叫我们的家长来学校，而是开始折腾我们。她开始找各种借口不让我们上课，去办公室罚站，让我们坐到班级最后面的垃圾桶旁边，我们咬死不松口，非要去参加中考。
“傻*！”让难闻的垃圾熏得有些头晕的王俊恨恨地骂了一句，“三毛这个老妖婆子，真不是东西！”
我看着垃圾桶里吃剩的白吉馍、干脆面还有肉松面包，咽了口吐沫，“中午咱们吃什么去？”
王俊不可思异地看着我，拜服道：“你真是我哥，心态真好。对了，怎么没见你最近找过冯静呢？”
“找她干什么？马上就中考了，咱们男人还是以事业为重，儿女情长先放在一边。”我一脸的民族大义和高尚气节。
我们开着玩笑，在三毛的挤兑下苦中作乐。
4．
到了周日时，我去他家，继续帮他补习着英语，而他自告奋勇地非得教我物理，他说这是他所有科目里最拿得出手的了，其实，他的物理也就能刚刚能考及格。一个人送给你一条项链并不一定是真心对你，可能他有很多条项链，只是因为戴够了那条才送给了你。有的人只给了你一个烧饼，却值得你记一辈子，因为，他穷的只剩下了一个烧饼。
我和王俊互相喂着对方自己仅有的“烧饼”，我的那块叫英语，好一些，夹着肉馅儿，香酥诱人，他的那块叫物理，冰凉梆硬，让人难以下咽。但对我这个“忍饥挨饿”的人来说，能果腹的东西已经弥足珍贵了。
三毛没能把我们挤兑走，看得出来她心里很不甘，距中考还剩一个月，她在发中考志愿表时故意没发给我和王俊，我们去找她要，她捏着两张表格的边角，手一松，表格像两片浮萍一样，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
我把表捡起来，用手托着放在她面前，使劲吹了一口气，上面沾着的灰尘、头发和杂毛飞了她一脸。
“滚！”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王俊果然填报了七中，而我在深思熟虑后，还是报了西城中学，比起七中，这所学校离我家要近得多。
考前三天，学校放了假，我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把一摞摞卷子和书高高抛向空中，那是对知识最大的亵渎！我仔细地整理好所有资料，装进书包里，装不下的就用两手抱着，出了校门，找了个收废品的大叔谈好了价钱后，我把那些让我头疼了三年的东西一股脑都倒进了他的编织袋。
大叔长着两个大板牙，黄灿灿的，一咧嘴就跟露出来两个窝窝头似的。“小伙子，快中考了吧？”
“嗯，大后天就考了。”
“好好考，我那孩子比你大两岁，前年中考的，现在在实验中学。”他找了根麻绳，往编织袋的口上扰了好几圈，系紧，“哐当”扔上了三轮车。随后又用他不满老茧和油渍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跨上车扬长而去。
有些人会永远留着自己年轻时读过的书，他们说上面有他们为书中人物设计的台词，有文思如泉涌的神来之笔，有他们的青春记忆。当时，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记忆和一辆磨没了漆的三轮车私奔，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我手里捏着卖书换来的几十块钱，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上了三年初中就剩下了这几十块钱。我买了瓶饮料，来到了学校围墙的前面。六月的晚风徐徐吹来，又吹着那满墙的绿色，像波浪般起伏。那些爬山虎像一个符号，看到它们就让我想到了那个约定。
我突然感到我是一个对未来完全没有规划的人，一直都在被时间牵着鼻子走。我学习，努力，不过是为了实现和冯静的约定，自己硬撑着过了两年，像个没头苍蝇。我都没想过既然学好了英语，为什么不能把其他科目一并学好？
约定在，我的动力就在，但约定一旦结束，我又该去干什么呢？深深的彷徨让我恐惧，可是我并不能想太多。哪怕中考一结束，我就得去死，我也要先把它完成，为了冯静，为了已经为我操碎了心的父母，为了鼓励过我的陈老师，为了和三毛斗争了许久才争取来的机会。但是，从未为我自己的未来想过。
字数：4666
时间：2015-9-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