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菁辰、任长天离去后,卫庄主和卫老太太也一脸落寞地下了翠云峰,他们都不知道还有陈方天这个人,自然不会加以理会。
陈方天后腰虽被尖石打伤,但并未伤筋动骨,只是受了一点外伤,趴在草地中休息一阵,便已能自己起来。众人去后,他伏在草地中就似一个荒鬼孤魂一样,欲哭无泪,只是发呆。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回过神来。眼见四周到处都是坟墓,心里害怕,不敢多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趁着月色,一瘸一拐地走下峰去。
在回洛阳城的路上,他心下寻思:“刚才任老师在卫家庄武师们赶来之前,便已中了田无毒的五毒针,而伤他的那些杀手在他下峰之前便已离去,任老师未得到解药,不知会否丧命?”
他心神恍惚地胡思乱想一会,又自怜自伤地想道:“管他是死是活,又与我有何相干?我为了他和卫姑娘,大半夜的孤身冒险上翠云峰!卫姑娘和她家里人不知道倒也罢了,任老师却居然好像完全忘了有我这个人一样,下峰时不但没有上来察看我是死是活,甚至连看也不朝上面看一眼,便与卫姑娘离去了!这种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的人,我又何必管他是死是活。”
话虽如此,他在回城路上,仍很注意前面的动静。但是直到回到洛阳城里,也没看见卫姑娘和任长天。他虽然心里有些猜疑,但也不想多管闲事,心想一个勾引自己女徒弟的中年武师,如果死了,倒是上苍对他的惩罚,自己何必多想这种人。只是想到自己与卫姑娘从此参商难逢,可能永诀,又不免有些凄沧难过。
此后一段时间,他就似生了一场大病一样,精神和体力都委顿不堪。每次想起卫菁辰,都会胸中大恸,心潮难平。如此过了两个月后,他才渐渐习惯了没有卫姑娘的日子。有时偶尔回想起那段暗恋卫姑娘的事情,他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两年后。
媒婆汤二娘终于为陈方天说成了一个媳妇。他的妻子芳名林琳,老家在四川泸州,是一名峨嵋派弟子,因她家世寒微,且从小就成了孤女,跟陈方天一样,无亲可依,因此才未嫌弃陈方天是个残疾人。
陈方天成婚后,自然不能再住在兵器间,而镖局虽然扩大了规模,但仍是房少僧多,每间房屋都至少要供五六名镖客居住,因此小两口只好在镖局附近自行租了两间小木屋。
新婚头几个月,陈方天还享受到了有家的甜蜜,但不久便没了这种感觉。因为妻子是一名女镖师,而且林琳的性格也与寻常女子大为不同,她虽然有时也会叫苦喊累,说自己一年里难得几天可以休息,但她又很喜欢行走江湖,喜欢交朋结友,因此陈方天除了每几个月能与妻子相处两三天外,其余日子都跟做光棍时的生活无甚分别。甚至内心深处反而比以前有了一些说不出口的痛苦。
一日晚上,风雨如晦,他一个人在大街上无聊地逛了一会,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镖局大门前,听见院子里传出一阵镖客们哄笑的声音,忽地想道:“我以前在巫山时,虽然也朋友不多,但也不似现在这样,连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也没有。除了镖客们常常漂泊在外,大家很少有机会相处外,我自己性子变得有些孤僻了也是有的。反正林琳不在家,这么早回去也没什么事做。不如进去坐一会,就算不说话,听一听大家聊天也胜似一人独处。他们常年走南闯北,见识颇丰,想必会谈论到一些江湖奇闻。”
于是他走进院去,看见院子里惟一亮着蜡烛的是最左边那间屋子,不禁一怔。“难道吕羽回来了,他为何没来找我玩耍?”
正如孙蒙当初预言,吕羽是个心浮气躁、志大才疏的人,他回到沧州后,果然没有开成武馆,瞎折腾两年后,最后借来看望陈方天的机会,也进了中原镖局,成了一名镖师。两人虽然又在一起了,但因为吕羽要走镖,两人一直聚少离多,友情也自然较从前在巫山时淡了一些。想到吕羽回到洛阳,却不来跟自己见面,他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洛阳因是千年帝都,华夏圣城,地处“天下之中”,既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又位于运河中枢,交通发达,人烟稠密,每年有许多商旅要从此经过,因此中原镖局的生意越做越大,数年间便从一个只有十余名镖客的小镖局,迅速发展成为名符其实的中原第一大镖局。如今镖局里的镖师、趟子手、以及脚夫、杂役的数量,加起来已愈百人。如果连家属也都计算上的话,镖局至少要养活五六百号人。总镖头孙蒙将镖客们分成了八支镖队,分别负责护送几个省的镖货。因为各队接到生意的时间、线路以及路程远近有别,所以回家的时间也不相同。这晚在家的这支镖队是专门负责走江南路线的。这支镖队以赵镖师为镖头,共有十名镖客,吕羽便是其中之一。
陈方天本想先站在门外听一会大家在谈什么后再进去,不料听见大家正在议论他和何大爷。只听赵镖师说道:“吕羽,你和陈方天都是巫山派弟子,可是运气却相差好多!你过的是溷迹江湖、刀尖打滚的危险日子。人家陈方天却不用跑腿,整日价呆在兵器间里享清福!”
又听吕羽说道:“老子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果然没错。陈方天当初若不是被人砍断了一条手臂,可能也跟我一样的命!”叹一口气,又道:“不过也难说,他跟孙师叔关系不同别人,就算他没有变成残废,孙师叔也可能会照顾他进兵器间里做事。”
一个新进镖局不久的趟子手插话道:“赵镖师,我听别人说,兵器间不但清闲得要死,而且还大有油水可捞,不知是不是真的?”
赵镖师道:“你真是个猪脑子,这还用问吗?你想想,假设换做是你在兵器间做事,别人明明没有更换兵器,你只要假造帐目,说维修或者更换兵器花去多少银子,不就白赚一笔银子了吗?”
那个趟子手恍然大悟道:“啊,看来大家说的没错,何大爷和陈方天联合起来做这种假帐,已不知赚了多少银子!”
赵镖师冷哼一声,说道:“我听有些人讲,他们不但做假帐,而且还和王铁匠勾结起来吃油水!王铁匠为了独揽镖局的兵器生意,每次逢年过节,都会向两人行贿送礼。”
陈方天听到这里,心里不禁暗骂:“放屁!兵器间有什么油水了?全都是一些镖客因为妒忌和羡慕我们能在兵器间做事,无中生有,故意造谣!”
其实陈方天在兵器间里呆长了,也知道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一些镖客想当然地认为兵器间因为专门负责找铁匠打造各样兵器,中间定然有油水可捞,因此更加眼红。
大家又议论了一会兵器间后,赵镖师忽道:“陈方天这小子不但财运好,还很有艳福,他的媳妇林琳模样长得真不错!”
几个镖客都笑起来。一名趟子手说道:“我要是陈方天,就不让自己的老婆做女镖师。林琳本来就长得漂亮,又经常不在家,难道他陈方天就不担心老婆哪天跟别人跑了吗?”
吕羽干笑一声,说道:“他们两口子真有意思,陈方天不爱出去走动,他的媳妇却成天走南闯北。她倒像个男的,陈方天反像个女的!”
一个脚夫叹道:“他的媳妇确实很能干!”
陈方天听到这里,心里不禁苦笑。这些话他其实也非头回听见,每次听到别人对他说这类玩笑话,他心里都宛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因为不管别人有无别的意思,这种话在他耳里,潜台词都是“你不能干”之意。
他也曾试图说服妻子放弃现在这种浪迹江湖的镖客生活,但林琳不但不听劝,反而有时会生气地挖苦他,说出一些“你想我跟别的女人一样,除非你哪天发了大财,或者你自己有本事,我不当镖师,你也能养活我!”之类的话。
陈方天同她吵过几次外,也懒得再提这事了。妻子一年难得几天在家,如果回来一次,都因这些事情闹得不欢而散的话,非但妻子不开心,自己也会很郁闷。
而且他虽然口里在劝妻子不要当镖师,但自己内心深处,却很向往外面的江湖。他非常追悔当初不该听吕羽的话,不等到满师便离开了巫山,倘若当初没跟吕羽一块下山,就不会遇见那几个青海的喇嘛,自己也不会弄成残废了。
他虽然很向往江湖,但他明白自己若真的去当镖客,以他现在的身手,一定当不了镖师,而只能做名听镖师们呼来唤去的趟子手。自己放弃“金饭碗”,却来端趟子手的“土饭碗”,不但会被别人耻笑是傻子,而且要是自己做了趟子手,又被分到吕羽这支镖队的话,还得听吕羽这个后进镖局的人使唤,这也是他不敢轻易走出兵器间的一个原因。
总之,他这几年里每天都过着平凡的日子,表面上虽然无欲无求,但内心却很抑郁。虽然向往外面的世界,却始终没有勇气走出去。开始两年里,他还断断续续地练着武功,但因为始终没有进步,加之自觉练武没有多大意义,所以也不认真,兴致缺缺,后来索兴放弃了。现在的他,就跟从未学过武艺的人没两样。
因为心底藏着一份深沉的孤独,所以他的性情也变了许多。虽然在镖局呆了三年多,却没有一个朋友,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陈方天这时已没心情走进屋去了,在门外默听一会后,便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