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流火,一轮烈日悬空。
大片金色的沙滩上,零碎地点缀着些彩色扇贝和海螺壳,一伙儿光着小脚丫的顽童正在追逐嬉闹,他们脚下亮闪闪的金色沙粒反射得让人眼花。
青山镇,是一个风景怡人的小镇。背靠着西边的落凤山脉,东面十余里外是一望无际的碧海。碧海之大,乃鲸鲨盈鱼也难以横越的天险,常人须泛舟数月,方可遥望对岸的唐都。
海岸总是疲惫的,在被潮水一遍遍漫湿后,炙热的骄阳又瞬间将细沙蒸干,冒着丝丝热气。海水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极目望去,水天相接处一两叶白帆在波浪中沉浮着、欲隐欲现。
大海似乎从来都是平静的。
而此时,邻村的一处名曰枫桥的地方,树木郁郁葱葱,一艘坚实的杨木舟已横在阳光底下的河岸上,十几块削好的木板安静地躺着。
而镇里木匠老潘头此时正一手握柄大铁锤,另一手攥着长钉,半躺在小舟里,为这艘亟待启航的杨木舟装弓形挡篷。旁边的小桌上搁着一壶杏花酒,他时不时地过来喝上两口,酒滴沾在他满脸的胡髭上,看起来颇具沧桑。
阳光斜照在他黝黑而坚韧的皮肤上,汗水不时地从他古铜色的脸上滚下来。河岸上一簇簇裸露的闪长岩石,在锤斧挥舞间,一亮一亮地泛着银芒。
四个多时辰后,老潘头手头动作慢了下来,他一边兴高采烈地摆弄制好的船桨,又细细敲了敲船身各个铆钉,夕阳西斜,天色渐暗,夜的静谧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老人四处度量后不慌不忙地喊:“洪宇,快点来喽!”
“嗯、嗯……”洪宇站在枫桥上,呆呆看着周遭风景却是入了神。
枫桥近了,他却感觉自己被坊间流传骗了,因为周遭没有一棵枫树,只是光秃秃的一座桥。
仔细看去,桥身之上寒气冻裂了每一块石板,岁月浸灌了每一条纹路,岁月的刻刀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任何人可以逃过它的刻痕。
此时日落西山,枫桥的颜色在夜幕里逐渐锈蚀、凋落。
看到老潘头拾掇好的渔船,洪宇二话没说跳进了船舱。
老潘头则麻溜地把船纤到了河岸边,自己也利索地跳了进去,挂上两盏明亮的油灯笼后走过船舷,大手持起船桨猛划了两下,杨木舟便飘离了岸。
“潘叔,那枫桥为何得名,我怎么没见着一棵枫树……”洪宇整顿长衫,坐在舱内看向老潘头。
老潘头双手熟练地摆持着木桨,头也不回。
“那说起来有些故事了,你再往前走走就知道了!”
老人顺手摘起一顶烟袋,嘴里不多会儿咂吧出一缕缕烟草的细丝,绕着他的耳边。
船在河道缓缓前行。
摆渡者的眼神中有着河面上闪烁的渔火也有一丝丝淡淡的浑浊。
而依稀可以听见客船里早已轻鼾响起,睡者不是老潘头,而是洪宇。
一个夜泊人。
远处高山上寒山寺的钟声阵阵传来,夜游的恶鸟“哇“的一声惊醒了洪宇。
望了望眼前两棵树,左边是棵榕树,右边也是棵榕树,洪宇揉了揉眼睛,不禁问道:“枫树哪儿去了……”
忽然,他看到了,河岸上有一棵枫树,这枫树极大,怕有百年历史,树根盘错若虬龙伏地,树冠巨大而繁茂。在船上随风摇曳的渔火的映衬下,满树巴掌大的五指红枫叶宛如一道道烈炎。
而那枫树的不远处也有一座桥。
“看到了吧,这才是枫桥!”老潘头摆着桨,眼神在夜幕里异常混浊。
他苍老的嗓音再一次传出。
“枫桥共有九座,以前也叫九枫桥,只是咱们村头那座枫桥边的枫树被好事者伐去了罢了,本也有这么一棵的,相距有两里之远……”
“被谁伐去了呢……”洪宇呢喃。
老人苍桑的眼神里此刻却射出一道锋芒,他布满皱纹的脸庞随着淡淡的话语起伏着。
“一名男子,一个自负的人……”
青山镇里,今年的六月,说不出的燥热,满村满户的人家此刻手里都拿着蕉叶扇子,男丁赤着膀子,女人随意地披件短衫,就连家中的小孩们也都光着屁股跳来窜去不安静。院里的土狗吐着猩红的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浑身也跟着舌头一起冒着丝丝热气。
离镇不过三四里的落凤山上,漫山遍野的杏树开起了白颜色的小花,清香溢人,使整个山似乎都染着了浓烈的杏花香。遥望此山,似于万千翠绿中夹带着一层层白雪,风景妙不可言。
此刻,一名身着银色道袍的老者,手里拿着一把银色拂尘从飞凤山上的小径缓缓往下走去。望着不远处的清风镇里高高扬起的酒旗,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期待,似自语道:“己经探查到了落凤山地脉深处的远古火凤的气息,此次我只要隐匿好身形,不散出修为,想来有九成把握可以得到这天命凰血。不过这凰血精气逸出,竟使得这一方天地内的气温急剧上升,倒不算什么好事,不知道碧海内的那个家伙闻到这股逸出的精气会不会有所动静。”
老者脸色阴沉,望向碧海另一边的唐都,目中异样的光芒闪过,似乎又喃喃着什么。忽然大袖一摆,刹时脚下一张符篆凭空闪现,燃烧了起来,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飞向远处青山镇。
船在河道缓缓前行。
“小宇,为何此次决心离去,将去哪里?”
老潘头望向船舱内的长衫青年,正是洪宇!
“几日前,我已收拾齐行李,这离开青山镇的心思早动了,只不过仕举失意坚定了我离开的想法,我想去找寻母亲的足迹,另外,再看一看,那碧海对岸的唐都的繁华……”
“唐都……”,老人眼神里思索着,在凋零的夜色中混浊不堪。
“家里都收拾停当,也落了锁,这是一些酬谢,潘老万莫推辞!”
洪宇从包袱里抽出一袋碎银递给老人,老人没有理会,他默默地放在了桌上。
“你此次出去的盘缠可够?自己拿着用就是!”
老潘头清了清烟嗓,一大弹烟灰自铜枪里掸了出来,落在了地上,烟枪里一会儿又冒出来了火星。
“我卖了三张兽皮,手头暂时有些盈余。”洪宇低声道。
话语间,眼前又出现了一棵巨大的红枫树,二人望向此树,心领神会,这段时间又过去了两里水路。
凋落的夜色里,红枫叶发出如火如荼的冷光,那些驻梦着的萤火虫在叶脉上一动不动,似乎都睡着了。河水清澈而叮咚作响,夜的静谧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可是,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那不远处的第三座枫桥上,站着一个人。
洪宇喝了一口杏花老酒,在晚风的徐徐吹拂下,他看到桥上的人离他越来越近,而那人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船头一双油纸灯笼发出柔和的光,终于让洪宇看清了那人。
那是一名红衣女子,在皎洁的月光下翩翩起舞,两行淡红的衣袖纷飞,而舞姿轻盈婉转,如深秋里低雁晚回,又如一只彩蝶化枯骨在风中凋落,如怨如慕,实在凄美之至。
洪宇眼中的女子形象愈来愈清晰,他看到那女子白皙的面庞,沧桑的双眼里似乎还枯留着一行泪烬,粉面寒春雪,一双丹凤眼中脉脉情意浓而至深,形容娇好,似为遗落凡间的仙子。
女子的舞步轻柔,而总是跳着,没有停歇。
她似乎在那里永远的跳着,总是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舞步,姿容凄美,却似渐舒渐缓。
“潘叔……,那桥上刚才是不是有一名女子……”。
洪宇揉了揉双眼,而船已驶出桥洞,周遭繁密的一株株榕树再次遮挡了眼帘。
“没!没有的事,你小子想着什么呢。”老人取笑洪宇,他做船夫也有些年头了,一双老眼在夜色里磨砺得也有些不凡,但却没有看见那女子。
“难道……是我看错了……”洪宇不愿相信。
他还记得,有一天雨夜里也来了一位红纱女子,在自己屋子里烤火,娇媚动人间谈笑风生……
可眼前的红衣女子却并非前者,而是一副冷冷朝向高天的明月,跳着凄美而循环的舞姿,形单而影只,茕茕而孑立着,望着那高天……
他就这样不断回忆,不断想着刚才的一幕幕,还是难以想象自己看见了什么,不愿承认眼睛的问题。
只是他的胸膛里,有一枚自小佩戴的玉坠,从刚才经过那第三座枫桥的时候,就一直温热着,发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幽光。
枫桥一座座地次第呈现在他眼前,而高大的火红枫树又一棵棵远他而去,冷冷的桥身上寒气似乎冻裂了每一块石板,而凋零的夜色里枫桥终于逐渐逐渐远去了,消失在远处的故乡景色里……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功成名就之时,怕也再回不来,再见,再不见。
那桥上女子,似一个孤独的舞者,便如这一呆就十六年之久的青山镇,只能此生里驻足一次;只能在滚滚红尘里,见着那寥若星辰的一面。
前行是纯粹的了。
洪宇没有哀伤,只是摸着脚下的行囊,他暗暗地鼓起着新生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