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短信的子溪跑到了街上，此时天空正下起零星细雨，来往的人群撑起了雨伞，五颜六色的伞就像水面漂浮的浮萍，她左顾右看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打听思寒的下落，却找不到方向。雨此时哗啦啦下大了起来，她需要一把伞，那把伞却不知飘向了何方，她站在雨中，泪水情不自禁涌了出来，凉城与家乡沈阳相比很小，可他却找不到思寒的身影。回到家后，子溪把这次旅行写成了诗《照面》：
地球是圆的/从你沿线的反向走来/或许才能正看你一眼/佛说这是前世无数次回眸换来的/照此 今生无缘/来世不会有一线牵/地球是不透明的/错过后即便长眠大地也无法看你一眼/人们又把它叫做水球/因为里面积满了泪水/有人妄想把它变为水晶/透明的水晶
思寒走后一周以后才看到子溪的诗，因为他很忙，忙得几乎快忘记了自己与别人。
那天他坐上车约两个小时以后才到镇上，又坐了20分钟的出租车才到家，家中门窗紧闭，父母大概是去了外公家，思寒顿时觉得心很慌，眼皮不停的跳，要有大事发生的预感，便迅速打开房门，放上行李，便直奔外公家，他本应提前给家人打电话的，这样就避免了回家耽搁。但他害怕听到坏消息，更不想一到外婆家就看到哭丧的场面，因为在他眼里，外公这样的好人就该长命百岁。只是很多时候却是好人命不长，祸害留千年。
他一跨出家门，停了半小时的雨又下了起来。一旁路过的老人嘴里念叨老天是不是又漏了。本该回去拿把伞的，可他的心越来越慌，顾不上那么多就往外公家冲去，跑得汗流浃背。
外公家与他家就一村之隔。农村的路面经过硬化后，比以前的小路好走多了，现在只要20分钟就能走到，思寒一路小跑，为了能尽快看到外公，同时也可以少淋一点雨，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便这样，他还是晚了一步，走到离外公家最近的小河边，就响起了震耳的鞭炮声。
烟雾把外公家的四合院都遮盖了，按农村习俗，人死后要放炮，称之为落气炮，只要炮声一响，就意味着死人，这习俗不知是来自于过年习俗的杜撰，还是打仗时期只要有炮声就死人。听到这炮声的思寒一下子懵了，呆呆的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像霜打的的茄子一样，他多希望刚才传来的是雷声啊！
炮声停下来后，便听到撕人心肺的哭喊声，那声音分明是他母亲的，他此时感到无比的懊悔，没能看外公最后一眼，可他还是不相信外公已经闭上眼，此时心里压抑已久的那句“外公”爆发出来，里面的人都走出来看，像看稀奇古怪一样。思寒蹑手蹑脚的走近外公，因为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可母亲和二舅分明就跪在那里，哭成了一片，外公的眼睛真的闭上了。思寒轻轻挪向外公脚边，双腿一下子跪了下来，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喷涌出来，哭得撕心裂肺，把一旁的人都惹哭了。
一旁的二姑婆一边擦着泪水，一边拄拐杖去拉他劝道：“孩子，别哭了！你还年轻，哭久了伤脑筋，容易导致气短”。尽管这样年长的老人去劝，也不顶用，他此刻只沉浸在哭的世界里，仿佛哭才是这个世界的救赎。母亲在一旁哭倒在还有余温的尸体，任何人都拉不起。
父亲和外家亲戚忙着四处去找先生，弟弟被父亲叫去订冥具，外婆也气倒在床，二舅则在一旁商讨后事，大舅去了省城开会，一会半刻也赶不回来，外人去劝拉思寒母亲不顶用的情况下，不知是谁冒出了一句：“人都死了，哭也哭不回来，有什么意思！”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说这句话的老人刘三林身上。
老人是山城人，三线建设时期和老伴一起来支援这里，他有三个儿子，分别叫松林、竹林、茶林，说是以前到这里看到这里山清水秀、松竹茶都比较茂盛给儿子取的，三个儿子学了矿业开采技术后，都当上了矿工，可不幸的事接连发生，煤矿事故导致三儿子全部牺牲，老二老三都没结婚，只有老大留下一个孙女让自己抚养，这些年来他和老伴所经历的悲痛可以说是全村最重的。
老二老三不在后，算命先生说是自己祖坟埋在乱坟岗引起的。可他的父亲是西南剿匪时中埋伏死的，他都不知道炸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是哪具，迁坟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国家已经修了纪念碑。所以每到清明，他都带上老伴虔诚地扫墓，可没扫几年，松林在春节那天又死在矿井里，两老听后差点气死，于是老伴落下病根，见到村里壮年就喊：“松林，你回来了、、、”。
关于几个儿子的死，村里人说是三个儿子名字带木，从事的却是带火的职业，水火不容，可不论怎么说，都盖上了迷信的阴影，如果在两个儿子死前听到这些二老还是挺信的，可老大死后就再不信神信鬼了，因为他们失去的神仙也无法挽回，现在二老靠那点每人一月一千多的退休金养老和养孙女，儿媳妇出柜后与别人生了个儿子，见到女儿也形同陌路。
听到老人的话后，哭声渐渐小了起来，慢慢的抬起头来看这位饱受苦难的老人，是啊，人死不能复生，有什么好伤心的呢？可按此推理，人早晚都会死，活着又有啥意义呢？这世界存在太多无法理解的矛盾，人活着就是不断化解和领会这些矛盾，无论一个人是先知先觉，还是后知后觉，死后都变得不重要了，痛苦的人对于死是一种解脱，伟大和幸福的人死后，无论遗憾也好，失落也罢，驾鹤西去时方知万事空。
看着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自己，像关注智者一样，老人望着停止哭声的人说：“这是一条不归路，我老伴就是个例子，可有什么用呢！除气得自己一身病外，他们死了对他们也是一种解脱，但活着的要好好活，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别忘了家里还有一个老人。”
老人说完话转身走时，几个围着哭的人才偶然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哭得不成人形的老人，思寒也停止了哭声，赶紧进屋去安慰外婆，外婆看到一家人都跑来安慰自己，她也不哭了，反而停下来劝这一群儿女。
就在这一家人相辅相依之际，二舅妈带着读高中的表弟也赶到了家，本来他是想与丈夫一起来的，但是由于她要去接孩子就往后了。头一天二舅就说他做了一个莫名其妙梦，梦到自家老房子的一根顶梁柱倒了，请人也没有竖起来。第二天便接到妹妹说父亲病重，这恰好印证了昨晚的梦，便向律师事务所请了两口子的假，让妻子去接孩子，自己先走。
看着舅妈和小表弟，一家人都很欣慰，思寒赶紧去给他们放行李，还和表弟聊起了学习上的事，思寒喜欢二舅一家人，他们不像大舅家那样势力、娇气。特别是大舅妈，一副小市民的样子，一到老家，不是嫌弃这，就是嫌弃那，一会说刚扫的地还有灰尘，一会又说外婆洗的被子不干净。这些思寒都忍了，可他最不能忍的就是这人从不叫外公外婆一声爹妈，总是用一个“你”或“你们”代替。在她的娇惯下，表妹也不会叫人，开始时这一家人还不十分厌恶这叫周雪梅的人，可是有一年清明以后，家人把厌恶推向了极致。
农村人由于没出过远门，没见个大世面，看着这一身穿着体面，开着车来上坟的人像是看西洋剧，大伙儿都跟在她们后面走，可她却见不得这一群围观的人，转身骂了句：“你们跟着我找屎吃，一群泥腿子。”这句话彻底伤害了相亲们的自尊，一个人还差点冲了上去，辛亏被人拽死。外公外婆连连赔不是，一旁的大舅却默不出声，盹着两眼看着女人放肆。大舅也背上了趴耳朵的骂名，渐渐减少了回老家的频率，大舅其实也不容易，毕业分到了县财政局，由于自己没权没势，经常受气，不是被加班，就是被领导训斥，在同事的介绍下，好不容易认识了这个有初中文凭，小学文化，被安排在百货大楼上班的退休市长千金。
这女人蛮不讲理，长相平平，每天却像个妖精，很把自己当回事，如果说丑妻家中宝的话那一定是碰上权势。当然外公外婆一开始就反感这个人，但大舅执意要娶，一切只是为了他的前程。即便当时对这女人死缠烂打的有不少官宦子弟，大舅还是激流中获胜，才华受到了周家人的赏识，帅气把这女人深深吸引。虽婚后免不了受气，但看着不断前进的仕途大舅还是一忍再忍，从没有背景的普通科员跨越到了副县长的位置，这是普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如果单只是街坊邻居的讨厌，也不足以构成家里人对她的厌恨，可这人偏又做了一件又一件令所有人厌恶的事。
外公外婆去看出世没多久的小表妹时，恰值炎炎夏日。老家新鲜蔬菜瓜果又甜又好吃，他们就摘了一箩筐，抱一只土鸡，一篮子鸡蛋，两老蹒跚地去看望这儿媳，谁料她把鸡蛋和鸡收了，说蔬菜不干净，叫外婆扔到垃圾桶里，外婆边扔边流泪，没呆上半日，二老就回到家里。每当谈起这件事，外婆就哭泣，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面对这女人，打过仗流过血的外公也无能为力。她与二舅妈就是鲜明的对比，二舅妈漂亮、善良、孝顺，同时也是城里人，每次放假都叫思寒与弟弟去与小表弟一起玩，还买些衣服食品让思寒带给外公外婆带去，与二舅经常给人打官司，收入也不低，有时思寒也纳闷，为什么同样是城里人，素质会有那么多差距。
雨此时也渐渐停了下来，只有房檐上的水还不断的往下滴，打在地板上的小水洼里不断向四处飞去，这小水洼就像思寒的眼睛一样，映照万事万物，可有一天堆积太多了，也会往外溅出。
不知屋外谁喊出“先生来了！”大家跑到屋外去看，思寒此时停下了沉思，走了出去。
先走进大门的是父亲与背着道具的民顺舅舅，只见两人裤子都湿了大半，想必皮鞋也一定湿透了，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去请先生，思寒见状心疼的喊了句爸爸，让父亲赶紧去找鞋换，父亲笑着说：“不碍事！”反而连连叫民顺去换。
父亲平时虽对两儿子很严厉，但兄弟俩都比较爱他，虽然他不苟言笑，可做人做事都比较坦诚，并且教会了两兄弟很多的东西，平时他省吃俭用，对于他们的学习生活从不小家子气。
大约过了半小时，昏线快要从这里穿过时，才见一个头戴草帽，身穿黄色道袍的白发老先生走了进来，他们一般都是天黑才进门，这是行规。老先生一进灵堂便对遗体做了一个揖，一来体现对逝者的尊重，二来是说这样可以驱走魍魉鬼魅。老先生姓金，是十里八乡比较出名的阴阳先生，一般人家还很难请到，一是要价高，其次经常被一些达官贵人请去看风水。今天思寒父亲能请到，一是赖于外公的威望，二是当官的舅舅。
听说这人看风水比较灵验，能当机立断、逢凶化吉，所以人们又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金半仙”，之所以称半仙，而不是大仙、神仙，人们说他虽能掐会算，可阴阳同俗眼，他看的那些和略懂的普通人没啥区别，也只会按各家的地来寻龙点穴，不会贫空给你相一块好地，地好穴就好，穴好子孙贵，这样一来，那些买不到好地，自家又没有好地的人就只能默默承受贱穴带来的坏处，当然这不是必然的，也有些埋了“凶地”行大运的，也有葬吉地走霉运的，他这个金半仙的混号也就不胫而走。
先生凡到一处便会被视为贵宾接待，特别是在农村地区，风水迷信更为隆重，更是把先生像老祖宗那样供奉，首先是招待好他们，说是怕得罪他们使坏，这样才能使他们尽心工作。思寒家也是这样，先生行完礼便立即招待他坐下，各种烟茶奉上，还专门请了本地老村支书坐陪，这是农村的习俗，陪先生喝茶聊天的必定是有身份的人，那种名不经传的小人物连边都巴不上，但大多是让老年人相陪，一是经历多、见识广，对先生的差遣了解多；其次可以起到监督先生是否偷奸耍滑，不安正经程序走。
金老先生一坐下便开始问死者的出生年月，外婆立即回答道：“农历1937年5月29日”。老先生接着问道：“大概几时出生的？”外婆想了一会才说：“听他说是下午两点”。听完先生便用右手大拇指在其它手指关节掐来算去，一会在纸上写到：“生于丁丑年丁未月乙丑日壬未时”。接着又问道几时死的，老支书回答道：“我们看着的，是早上十一点过点断气的，当时我和他的家人大喊了几十句都没回应，才放的落气炮。”听完老先生又写上卒于壬辰年丁未月己巳日戊辰时，一阵沉默后，先生开口说道：“这久日子都还算好，如果要诵经超度几日的话就等到10日开悼，11日安葬，怕天气热急着安葬的话后天也行。”
“10号吧，我家大儿子还没回来”外婆斩钉截铁的说。
“那今晚沐浴更衣进棺，明晚升官绕棺，连诵两夜，明天早上请人扬帆、做报天钱，准备两只大红公鸡，一定要土鸡，另外给我备两张床铺，明天我的三个徒弟要一起来。”先生说完这些大家便陆续走出去各自准备去了，除了老支书留下来给先生研磨写奠章，奠章又叫祭文，不像吟诗作赋那样随便，它是一个人的生平概述，写不好、写不全还容易闹矛盾、起冲突，因为里面包含了对这人褒扬，如有贬义那肯定是要不成的，其次要对逝者家属进行描述，如果对老大描述好，对老二只言片语也是会起误会的，因此这也算是一门技术活，但对于这些深谙世故老先生来说就是小菜一碟。真是：在世若有千般好，驾鹤西去好述描。活着做尽不良事，刀架脖子难造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