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里有血,我不吃!快端走!快点,听见没,老太婆!”
阿聂暴怒,一把推翻整张饭桌。几声巨响过后,街坊邻居围了上来。
大伙儿都知道这家孙儿精神有些不正常。现在又到发病时间,开始虐打可怜的祖母。邻居皆看不过眼,却也无能为力。
原是天做孽犹可恕,自作贱无可救。甄婆婆说她是心甘情愿受气的,为了赎罪。
十五岁的阿聂身体发育宛如成人,力大无穷。但他自闭、狂燥。从来不笑,也不哭。只有在暴力发泄以后,才比较舒服。
每当他想起弟弟阿载时,便完全失控。
“饭里怎么又有血!我不吃!快端走!你喜欢尽管吃饱它吧,这是弟弟的血,拿去吃!”
“哐啷”阿聂手臂一挥,饭碗菜碗扫落地上,一片狼藉。甄婆婆正欲默默收拾,阿聂冷不防朝她后背猛踹一脚,还揪起发辫来,直往墙上撞去。
甄婆婆本就步履蹒跚,被他这一折腾,扭伤了腰和脚,单手撑墙疼得呻吟:
“哎哟——别打了……哎哟”
阿聂呼吸急促,自言自语:
“弟弟回来了,他跑进我身体里了——我要把头劈开,救他出来-”
他不断把头撞向坚硬的墙壁,一边大喊:
“阿载快出来!阿载快出来!快去向奶奶索命!喂她吃元宝蜡烛香!快去!快去!”
甄婆婆心如煎熬,不敢按住他,又不敢靠近,生怕他再打自己。只一个劲道:
“阿聂,别撞了,阿聂——”
她是欠了他的。
也欠了阿载。
该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阿聂稍提阿载,便是她的死穴。
多年前,阿聂六岁,阿载三岁。他们在澳门经商的父亲包了二奶,起初只与妻子偶有口角,后来稍有不顺竟连儿子也打。母亲受不了丈夫如此,决心离婚,带着儿子回到娘家,交由甄婆婆照顾,自己则在一间茶楼当起了服务生,赚钱讨生活。
一日早晨,甄婆婆见阿载睡得正香,不忍吵醒他,便将门反锁,独自上街买菜,还捧着一包米。
回到楼下,她看见许多人在他家门前围观。穿过人群,上前一瞧——竟是阿载倒在血泊里!
原来是阿载顽皮不懂事,睡醒后爬到窗前玩耍,窗花老化失修,幼小身子一滑,连人带铁,堕到地面。
甄婆婆慌忙抬头,六岁的阿聂双手抓住窗框,望向地面的人群和血泊。由于受惊过度,手抓着窗框足足三个小时也不肯放。救护人员又哄又劝,都不动。后来被麻醉了,才松了手,送院诊治。医生说,怕是这辈子都呆了。
阿聂醒来后,弟弟猝死的阴影,挥之不去。从那时起,他时不时向奶奶发泄,借此消灭自己的内疚。
不久,单身母亲因思子过度终成抑郁,恨母亲疏忽,又恨自己遇人不淑无力管教。某日深人静,也在同一处,跳楼身亡。
“你是罪人!是你害死弟弟和妈妈的!全是你!”
甄婆婆背负这个包袱,她不敢解释,不敢自辩,甚至不敢稍为逆拂——她连生病也不敢,因为她毕生的责任,便是好好养大阿聂,即使他不是个正常的人。
阿聂整日精神异样,只有在看球赛时忍得须臾安宁。
他是曼联的球迷,经常三更半夜看球赛,狂呼乱叫。幸好本城曼联的球迷不少,捱夜起哄的人,都不会怪责阿聂有欠公德。
甄婆婆知道他的心头好,给他买球衣。
“死老太婆,随便拿件冒牌货忽悠我呢,几十元的地摊货,我才不要!拿走!”
阿聂把球衣扔在地,猛踩几脚:
“印logo开拉链的,至少一千元!”
又硬来:
“快给钱,我自己去买。给我两千块,弟弟也要!听见没有,快给钱!”
精神状态较好时,他上“恃弟行凶“。
某日下午,他一从外面回来,便怒不可遏:
“岂有此理,本来有三万多张票,竟给足总、球会和赞助商走后门。只剩六千多发卖,怎么会轮到我?”
甄婆婆见他一身污迹,眼角有淤伤,呼吸急促。猜想在长龙队伍中,被人欺负了。
“都是那些伪球迷、黄牛党。”
“你乖乖排在队尾能轮上。”
“轮你个鬼!人家都通宵排队。几千号人,人多势众,怎么可能轮的到我?”
阿聂紧握拳头,躺在床上眼光光,瞪着天花板,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因为他的失常,有些球迷嘲笑他“疯子球迷“,歧视他——他觉得这全是奶奶害的。
甄婆婆一宿未能入眠。
第二天,拂晓刚过,天色朦胧。甄婆婆匆匆起床,夺门而去。
她急步走。
十字路口,无视红绿灯,竟疾驰奔过。
心中只有一个目标:——
曼联对曼城的打陆巡演赛,原来有“老年人“绿色售票通道。她决定去为孙儿圆梦。
跑啊跑,一路横冲直撞。
北京时间八点整,票券开售了。老年人通过绿色通道优先购票。
甄婆婆一出来,马上被一些热情如火的球迷围住了。
“大妈买了几张?有多余的吗?我出两倍价格,让给我?”
“我只买了两张。”
“什么?我说大妈,你还真实诚!每个人最多可以买四张的呀!自己不看,多买的用来炒也行啊!难不成还嫌钱多?”
“不…不是,我钱不够,只买了两张。”
“你买的票多少钱?”
“伍佰元的票。”
“大妈,我给你三千元,两张都卖给我吧。”
“不不不。”
甄婆婆冲出重围。又一路跌跌撞撞急跑回去,想着在孙儿醒来时给他一个惊喜。
他们瞅着她背影笑:
“大妈,有钱都不赚,难不成赶着投胎啊?”
“哈哈哈……”
她气喘喘息息地跑回家。
阿聂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傻坐在床板上,揉了揉满布红丝的倦眼。婆婆伸手触摸他昨日的淤伤,他痛极,用力推倒她:
“你要死啊,按什么?”
甄婆婆将一张票递到阿聂手中。
“看,曼联的球票,快…快拿住。来不及了……”
一看,哟!是求之不得的门票呢!可阿聂无半分感激之意,只认为是应得的,还骂道:“******!什么来不及?农历七月十五才比赛,现在才几时,你老糊涂了吧,该吃药了吧!“
阿聂想了想,追问道:
“弟弟那张呢?你给我,我烧给他。”
心里头暗想:过两天炒卖,赚个一两千元简直易如反掌。
甄婆婆退后一步、两步……退至门外时:
“阿载那张,我亲手给他。”
她用手背擦了擦直淌的鼻血,又叮嘱:
“菜屉里有包子和面包。我的存折和零钱在我房间的床头柜里。以后住校,要听老师的话——”
“真罗嗦!好讨厌!”
甄婆婆有点不舍:
“阿聂,我真的尽力了,该还的,我连本带利都还你了!我好辛苦!”
“你走你走!赶紧滚!最好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他把闹钟向门外一砸,没砸中。钟堕地,停在十时二十三分。甄婆婆悄悄地离去。
阿聂昨天去排队,没上课,不在乎今天也逃课。
把珍贵的球票放在枕下,谁也抢不走。没有安全感,拎出来再瞅一瞅,肯定到手了,又放回枕下。倒头再睡。
一直到了晚上。
肚子饿了。奶奶还没有烧饭?
正打开菜屉,门铃急响。他斥喝:
“又说不回来——”
门外是两个警察。
“请问甄可莲住在这里吗?”
“什么事?”
“关于一宗车祸。”一个警察把记事本打开:“甄可莲,六十七岁。今日凌晨六时左右,在往黄龙体育中心的十字路口,匆匆横过马路时,被一辆高速驶至的私家车撞倒,抛起,落地时头鼻重创。送院后不治——”
“什么?几点?没理由,我在十点多才见过她,她帮我买票!看——”
警察不解地捡起地上的闹钟,十时二十三分。
阿聂连忙在枕下取出一张球票。
此时,他才发觉,这张红色的,印着他迷恋的徽号的球票,渗出鲜血。
球票上的血,缓缓地染红阿聂的手,浸透他的皮肤,钻进他身体。无论他怎么用力,也擦拭不掉。
她以生命换取,还清了债。还给他,也还给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