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沉默的石闵让骊音感到心痛的话,那么从中山荒回来的石闵让骊音感到了恐怖。如果说过去的石闵还让人有迹可寻的话,那从中山荒回来的石闵完全象变了一个人。骊音从来没见他如此暴躁,甚至觉得他的暴躁中带着疯狂。
在府中,他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包括骊音。骊音知道他有心事,有时想和他好好说说话,派遣排遣他心中的苦闷,可是都被他冷漠地拒之门外。
甚至有一天骊音伺候他吃饭,将厨子精心烹饪的烤羊腿端上桌子,却被他一把打翻,将满桌的饭菜扫倒在地。
骊音默默收拾着满地狼藉,心中也在默默流泪。她忘不了他对她的大吼大叫,忘不了他对她大发雷霆。这还是当年那个大男孩,那个口口声声叫她“老姐姐”的大男孩吗。
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为什么他不带她走。
校场和家成了石闵活动仅有的两个场所,每天他早早地默不作声地出发,一直到傍晚默不作声地回来。有时会看到他长时间失神地望着天空。
初春的寒冷终于一天天的过去,阳光一日比一日带有暖意,大地也渐渐吐露出希望的绿色。毕竟,春的脚步是任何人无法阻挡的。
只是,骊音的心仍然是沉重的。石闵回来得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半夜才回来。有几次,她悄悄跟着,总是看到石闵一个人来到郊外静静地坐着。
现在他有话也不愿对她说了。
明月当空,微风熏人。
这一晚,石闵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荒郊野外,残垣断壁,如野兽一般潜伏在夜幕里。
石闵静静地坐着,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俄而,发出一阵如饿狼一般的嚎叫声,凄厉而刺耳。
他握着拳头如发疯一般一下一下猛烈地锤击着墙墩,似乎手上的血渐渐映在了墙砖里。
骊音忍不住了,痛哭着一下子奔了过来,一把抱住石闵。骊音已经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石闵流泪。或许还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他们还都是孩子,在哭笑打闹中见过石闵哭鼻子,可那都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了。
“你干什么呀,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
骊音放声大哭。
石闵默默地站着。
“少主,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你倒是和我说啊,你现在为什么不对我说了啊。”
骊音拼命地摇着石闵。
石闵伤心欲绝,“我对不起你啊,我是想和你说,可我怕说了以后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不会的,少主,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不理你的。”
“骊音,我答应过你,不与汉人为敌,不伤害汉人。可是中山荒大战,我双手沾满了汉人的鲜血。”
“而且,我还吃了两脚羊。”
骊音抱着石闵的手渐渐有些松动,她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石闵。
“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啊。”
“他们联合起来逼迫我吃下两脚羊,或许害怕我不愿与乞活军一战吧。那一晚,六王爷、皇太子还有所有的大帐里的将帅士兵都吞食了两脚羊,他们说这是羯族的仪式,这样我就可以割断汉人的血脉,真正成为羯人。”
“骊音,或许我命中注定只能成为羯人了,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汉人的血,我已经吞食了汉人的血肉。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做一个汉人了。”
石闵泪流满面。
“不!这不怪你!”骊音哭喊着吼道,“我听说过他们的手段,这都是一群恶魔。少主,你是汉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割断不了你与汉人的血脉联系。”
“是真的吗,骊音,我还能做回汉人吗。”石闵凄惨地问道。
“当然可以,我就是汉人,我说你可以就可以。”骊音斩钉截铁地说。
石闵感动得泣不成声。
“少主,现在你知道他们的手段了。胡汉的对立,在这个时代是化解不开的宿怨。过去我总安慰你说愿意做什么样的人可以随你的心愿,可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少主,现在我希望你勇敢地做回汉人,拿出你在战场上的勇气。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切都不晚。”
骊音的声音庄重而严肃,透着说不出的威严。她坚定而有力地凝视着石闵,给予他无穷的信心和力量。
在皎洁的月光下,骊音如女神一般引领着他。她单俏苗条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和她在一起,石闵似乎又鼓起了无穷的勇气。
石闵紧紧拉着骊音的手,久久沉默不语。
“骊音,我们走吧。远走高飞,隐姓埋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好的,少主,不管你到哪里,我都愿意跟随着你。”骊音坚定地回答。
骊音伸手从腰间轻轻取下一个荷包,放到石闵手中,说道:“少主,这是我亲手缝制的荷包,送给你。你还记得吗,我答应要送一个荷包给你的。”
石闵仔细看着,这个荷包也是五彩丝线缝制,菱形形状,十分的别致,上面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寓意着白头到老。荷包里的香料散发着迷人的香味,令人十分的陶醉。在皎洁的月光下,荷包的色彩形制清晰可辨,甚至更增添了几分柔和和娇媚。
“在我们老家,我这个年龄的女孩都会为最心爱的人缝制荷包。”骊音微红着脸轻声说道。
石闵一把搂住了骊音,拥她入怀,石闵动情地说道:“骊音,你也是我最心爱的人。”
月光是那么柔和,一切都是那么入诗入画。石闵感觉世界又安静了下来,没有厮杀,没有仇恨,没有迷一般的身世,也没有被逼无奈的选择。在这里,思绪可以信马由缰,快乐和悲伤可以任意流淌。
石闵深深地感受着骊音的气息,这气息是那么亲切熟悉,却仍然一阵阵缓缓袭来,让人始终如饥似渴。他整个人被这个气息包裹着,时而感受到一种深深地柔弱和无力,时而全身又迸发出发自内心地喜悦甚至狂喜。
这或许就是爱的感觉。
石闵突然很想和骊音聊聊汉人的事。
“骊音,你知道吗,我见过李浓,他给我讲了身世,说我是冉良的儿子。”
骊音大吃一惊。
“冉良,我听过这个名字。在我年幼时,我听我父亲无数次地提起。千军万马避白袍,说的就是他。难怪你是如此勇武无敌。”
“骊音,我还记得当年你刚来时候的样子。那时我们还住在襄国,你那时候好像也就十岁左右。我记得你清秀的面庞和倔强的性子。你那时候总是挨羯人老妈子的打,我老听见你伤心的哭喊声。有一次那个老妈子又打你,我忍不住冲过去狠狠教训了她,我记得好像还抽了她几鞭子,为这个我还被父皇一顿臭骂。”
骊音伤心地流下了泪,将头靠在石闵胸口,象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你没有汉人的记忆,可我却满满地全是汉人的记忆。我在十岁那年被羯人虏来,硬生生披挂上羯人的装束,做起这不伦不类的羯人。”
“我爹爹是荥阳太守,那一年爹爹兵败被杀,我被他们虏到襄国为奴,因为识得几个字,就被留在了宫里。我从小性子倔强,忍受不了这种欺侮。我天天想念我死去的爹娘,想一走了之和他们去作伴,可是我总忘不了爹爹临走前对我的嘱咐,他气若游丝,要我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我总忘不了这一幕。”
骊音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石闵轻轻地帮她拭去泪水。
“少主,后来我见到了你,发现宫中竟然还有一个汉家小男孩,你成了我精神唯一的寄托。你不知道当时我的心里有多温暖,在羯人重重环绕如狼窝的地方,竟然还有自己的同胞。那一刻,我就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我觉得至少我们两个可以相依为命。那一刻,对我来说未来的生活突然出现了一点亮色,我也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也因为有你,我总还残存着微弱的希望。”
石闵紧紧地搂着骊音。朦胧的月色温柔地挥洒在骊音的脸上,勾勒出她美丽柔和的轮廓。石闵温柔地注视着骊音,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骊音,你知道吗,当我困惑、伤心的时候,我多想对你敞开心扉,把一切都告诉你。哪怕你什么都不说,只要能听我说,也就足够了。”
“在我羯人环绕的身边有你这样一位汉家姑娘,我是多么幸运。我对你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你是那样的沉静,那样的迷离,甚至对我来说有一些神秘,我多想靠近你了解你的一切。共同的血脉渊源让我们亲近了许多,有时我真想听你讲讲汉人的故事,讲你生活的点点滴滴。”
骊音不再哭泣。
“我们祖居骊山脚下,也是汉人龙兴之地。爹爹替我取名骊音,就是叫我不要忘了骊山的声音,不要忘了自己汉人的根。”
“少主,你知道吗,多少次,我也想向你敞开心扉,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对你说。可是,因为我们的身份悬殊,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有把这些话都藏在心里。可是今晚,我们终于能有机会诉说这一切。少主,我真的很高兴。”
两人紧紧偎依在一起。
夜渐渐深了,缓缓流淌的夜风带来一丝凉意。石闵解开自己的袍子,轻轻披在了骊音身上,一股暖意瞬间流遍全身。
石闵将骊音扶正,凝视着她的双眼,严肃地说道:“骊音,我们做好准备,随时准备走。邺城很不太平,我怕又有一场血雨腥风,我再不想卷入他们羯人的争斗了。”
骊音认真地点了点头。
石闵继续说道:“骊音,临走之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
石闵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骊音,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们都无父无母,是一对苦命鸳鸯,如果你愿意,我们就自己做主,定下终身大事,这辈子再不分开。”
骊音已经泪流满面。月光映照着她美丽的脸庞,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句说道:“我愿意。”
夜色夹杂着柔柔的月光淡淡地笼罩着整个大地,远处河水缓缓流淌映照出粼粼月光,偶尔缓缓吹来夜风似乎不再带有凉意,天地间渗透着暖意在夜风中缓缓流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在石闵的卧房,两人隆重地点上了三柱清香,对着苍天在上郑重地立下婚姻的誓约,他们虔诚地重重三叩首,宣告他们正式结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