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一对秦鹤鸣说过,他在北京开会时碰到了老战友刘胜利,刘胜利曾向他透露有可能来农校招人的事。正所谓兵贵神速,眼下里,张正一前脚刚从北京回来,刘胜利后脚就跟来了。
育种选拔考试当晚凌晨时分,一辆军用吉普车划破夜的宁静,缓缓驶进农校。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挺着大肚子的刘胜利,另一个是胡龙主任。在农校党委书记办公室门口,二人受到了张正一和耿忠诚的欢迎。
“两位书记,我想我有必要再重申一下纪律!”一阵寒暄过后,胡龙主任将话题转移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上。他五十出头的年岁,两鬓斑白,脸上有很深的褶皱,锐利深邃的眼神透露出一位身经百战的老革命特有的坚毅。
“对外,我们宣称是代表西北某师部到农校来招收新兵。实际情况是,国家正在西北某地筹备开展一项史无前例的大型国防科技研究,伴随这项研究的还有许多附属研究项目,这就急需我们从各行各业招收一批品学兼优、根正苗红,而且具备创新能力的年轻人。这就是我们来农校的目的。”胡龙主任紧盯着张正一和耿忠诚,说道,“这是一项国家级的绝密研究,所以,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么多。至于这项国防科技事业究竟在研究什么,请你们不要多问。最后,我再次提醒两位书记一句,这是一项绝密研究,你们一定要向党、向毛主席保证,保密,保密,再保密……”
“向党、向毛主席保证,”张正一、耿忠诚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遵守纪律,一定保密!”
第二天,在农校武装部办公室的墙上,挂出了一条醒目的红色横幅“应征入伍保家卫国”。刘胜利坐在横幅下的报名桌上,桌前,前来报名的学生排出一长溜,尾巴已经到门外了。
刘胜利脸上露着憨厚的笑容,像一位老兵关怀新兵似的询问面前的学生:“姓名?”
“秦鹤鸣。”
“秦鹤鸣?”刘胜利眯缝着肥嘟嘟的圆脸上的小眼睛,有些好奇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学生。
昨天晚上,张正一书记曾经向他和胡龙主任特别推荐过秦鹤鸣。当时,张正一不停夸赞农校的学生,说他们有着老黄牛般吃苦耐劳的精神,无论是政治出身还是奋斗精神,肯定都符合部队招兵的条件。胡龙解释说这些基本素质只是其一,鉴于他们工作的特殊性,他们要的人不光能吃苦,还必须要有科学的创新意识和能力,这也是他们为什么放着那么多老专家不要,而是来找年轻人的原因。一方面国家希望年轻人能利用他们活跃的思维开拓科研工作的新局面;另一方面也想通过这次科研机会,为国家培养一批未来的接班人。说到这儿,张正一才正式向他们推荐了秦鹤鸣:“胡主任,老战友,我可要斗胆给你们推荐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叫秦鹤鸣,他既能吃苦,又爱动脑子,而且,他一直都有投身部队、保家卫国的志向。我很看好这个学生,我相信他一定能够通过你们的审核!”
张正一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着,此刻,他推荐的人就站在眼前。盯着秦鹤鸣沉着中透着坚毅的眼神,刘胜利相信老战友张正一没有看错人。
“来吧,把你个人信息登记上。”说着,刘胜利把笔和表递过去。
“慢!”一旁的胡龙主任放下手中正卷着的纸烟,大踏步走了过来,他摆摆手拦下刘胜利。刘胜利以为胡龙不同意让秦鹤鸣报名,正要解释,却听胡龙说道:“有句古话说,有志之人立长志,无志之人常立志!秦鹤鸣呀,你自愿学农学,却不愿意留校育种,而选择报名参军?为什么要更改自己的志向?”
秦鹤鸣:“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胡龙又问:“说细致点。”
秦鹤鸣:“也许我骨子里深藏着这种血性,这血性让张正一书记慢慢唤醒了,你们又给我带来了机遇。我愿奔赴最艰苦的地方,把我的青春,乃至生命,献给新中国的国防事业!”
胡龙微微点头。
“登记吧!”刘胜利趁机把笔和表塞给秦鹤鸣。秦鹤鸣高兴得拧开钢笔,却无论如何写不出字来。顷刻间,秦鹤鸣额头冒出汗来。
“来,用我这支。”胡龙取下别在上衣口袋里的金色派克钢笔,递给秦鹤鸣。
“多谢首长!”秦鹤鸣兴奋得双腿合并,举起右手,敬了一个不太规范的军礼。
从校武装部办公室走出来,秦鹤鸣忍不住欢呼雀跃地蹦跳着。他抬头看天,觉得天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蓝过,他抬头看树,觉得树从来都没有这么绿过。就连天上飞过的鸟儿,他也觉得它们是在一边上下翻飞地跳着舞蹈为自己庆祝,一边“啾啾啾”为自己唱歌。尽管只是刚刚报了个名,但秦鹤鸣觉得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军营,激昂又响亮的军号声似乎已在耳边吹响,他感到自己从未离梦想这么近过。
然而,事情远非秦鹤鸣想象的那么简单。
农校教学楼的前面,竖着一块两根木棍支撑起来的木板,算是一块简易布告栏,平时农校有什么重大消息都会第一时间贴在上面。这会儿,已经有里三层、外三层学生拥挤着,伸长了脖颈朝布告栏上瞧去。他们吵吵嚷嚷着,好不热闹。有的学生从人堆里满头大汗地挤出来,拿右拳使劲砸在左手上,高兴得嘴角裂开了花;也有的学生脸色发青,咬牙切齿,愤恨不已地连连叹息着。突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状元来了!”
真的好似平地起了惊雷,人群“嗡”的一下炸开了。所有人都转过身,瞪大了艳羡的双眼,盯着从一旁路过的秦鹤鸣。秦鹤鸣却还沉浸在报名成功的喜悦里,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
“鹤鸣,”郝耕田从人群中跑出来,脸蛋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他拉住秦鹤鸣走向布告栏:“快去看看,你得了第一名。”
学生们都跟着跑了过来,嚷嚷着把秦鹤鸣围在了中心,高喊着:“状元!状元!”
“状元?”秦鹤鸣大步走过去,紧盯着布告栏上的成绩单,令他吃惊的是,他看到自己的名字竟然赫然列在第一位,紧接着是林蕤和尹初萌。
“轰”的一下,一股压不住的怒火灌满秦鹤鸣的胸腔,突突地向外冒着,一拱一拱地顶上脑门子。一着急,头一发蒙,秦鹤鸣就觉得脑袋有麦斗那么大,心里像一盆火,舌头根子干得发挺。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使劲揉了揉被愤怒烧红了的眼睛,再向成绩单上望去,没错,第一名就是他。
“怎么会是我?”秦鹤鸣迷茫地望着乱哄哄的人群,两只眼睛里突然冒出一团可怕的火苗。自己只做了一道题,怎么可能会得第一名?他想到了任慧敏,昨天晚上她给自己塞答案,可是凡是看过答案的题,他一道都没有做呀!他只做了唯一一道没有看过答案的题。仅仅因为一道题,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拿第一。难道是任慧敏向他父亲说情,通过暗地里的手段,给了他一个第一名。这个诚实、固执的年轻人,不愿意要这种虚名,他觉得靠不光彩的手段得来的第一不是一种荣誉,恰恰相反,是一种耻辱,更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愤怒使秦鹤鸣的全身绷硬得像块石头,他浑身的血液像沸腾着的开水,带着一股不能忍受的怒气,一直流到手指尖。
“让开!”秦鹤鸣挤开人群,一把撕下布告栏上的成绩单,大踏步离去。他决定去找任重远,向他问个清楚。
周围的学生们都惊呆了,他们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急匆匆跟随秦鹤鸣而去。这样,秦鹤鸣在前,一群学生在后,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很快就来到了任重远办公室外。秦鹤鸣攥着撕破的成绩单,推开门就冲进了办公室。学生们也想跟进去,却发现办公室门已被锁死,他们只好趴到窗台上向里望。不过,任重远很快就走过来拉上了窗帘。一群学生急得没办法,耳朵紧贴在门缝上,努力倾听着。
秦鹤鸣脸色涨得通红,他脖子僵硬地伸向一边,低头望着手里的成绩单,声音发颤地说:“我不是第一名!”
任重远走过去,接过秦鹤鸣手里的成绩单,一下一下撕得粉碎。秦鹤鸣吃惊的张大了嘴巴,眼前的成绩单变成了一片片碎纸。
任重远把手中的碎纸扔到垃圾篓里,搓搓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用慈祥而和蔼的眼光看着秦鹤鸣:“成绩只是一张纸,你干嘛那么在乎它!”
瞬间,仿佛一块冰被扔到了火炉里,在任重远的注视下,秦鹤鸣身上的愤怒逐渐消逝,他高耸的肩膀慢慢垂了下去,僵硬的脖梗也松软下来。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开口说:“我……我只做了一道题,不配得第一名。”
任重远:“最后一道附加题是我临时专门加上去的。在所有的毕业生里,只有你给出的方案,直击要害,一下子就点出了我多年来所采用的混合选择育种法的弊端和不足,而恰恰也正是这一点阻碍了碧蚂杂交麦的成功。”
秦鹤鸣着急辩解:“任教授,您误会了,那是我瞎蒙的!”
“瞎蒙!怎么可能,你抱着脑袋在考场上整整想了一个多小时,说明这道题是经过你的充分思考和理性分析之后才得出的答案!如果没有在小麦试验田对麦子进行长久的观察,没有对育种工作进行深入的思考和分析,没有天生的育种才华,是不可能给出这样一个答案的!”
“就算如此,可我只答了一道题,怎么能得到第一名呢?”
“你短短的几百字,已经超越了所有学生的答案!前面那些只是常规性的理论题,最后一道题才是真正检验育种人才的试金石。秦鹤鸣,你就是小麦育种队伍里一株不可多见的单株啊!”
“我……”一时之间,秦鹤鸣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任重远对他寄予了厚望,可问题是,他的心思压根就没在育种上。
任重远举起布满老茧的右手,重重拍打在秦鹤鸣肩上,语重心长地说:“鹤鸣,留下来吧,跟着我一起育种!”
秦鹤鸣的脸色又红了起来,他心里堵得慌,他不忍心让任重远教授失望,但他又不能违背自己的内心,更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理想。他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任教授,我……我已经报名参军了……”
“报名参军?”任重远的额头皱成了一团抹布,他必须要把事情跟秦鹤鸣讲清楚:“鹤鸣,你是这么多年来我接触过的学生中,在育种上直觉和天赋最高的!不管你去从事其他任何性质的工作,那都是对农校,甚至是中国育种事业最大的损失!”
秦鹤鸣倔强地回答:“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留校育种。”
秦鹤鸣的话,一字一句砸在任重远心脏上,他感到一阵眩晕,汗珠也从额头上渗了出来,慌忙拿手撑在桌角,黝黑的脸庞上显出固执的神情:“不!你必须加入育种小组,留校工作!”
“不,我一定要实现从军报国的理想……谁都不能拦我!”倔强的年轻人碰到固执的老汉,就像两块大石头撞到了一起,硬碰硬,谁都不好受。秦鹤鸣的胸脯上下起伏,他喘着粗气,一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冲了出去。
“你……秦鹤鸣……”任重远捂住左胸口,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一下子跌倒在地。
等任重远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张正一和医生在谈论自己的病情。医生说他患的是风湿性心脏病,是由于平时过度劳累,加上在麦田地头长期被风吹雨淋所导致的。在办公室突然晕倒,则是由于心脏病突发导致的短暂性休克。
任重远想告诉大家,尽信医则不如无医,自己的身体没有那么严重的问题。可是,等他发现自己努力了半天还吐不出一个字的时候,才意识到问题似乎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他只好接受了眼前的现实,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可他人躺在床上,思想却没有躺在床上。这小子啊,跟我年轻时一个德性,死犟死犟的,还特别有主意!任重远又在想秦鹤鸣,他在秦鹤鸣的身上找到了很多与自己类似的东西,甚至包括年轻时的叛逆。任重远清楚的记得,自己在秦鹤鸣这个年纪的时候,身边的人都争相报名当兵。那时候人穷,在部队上至少能混饱肚子啊!他父亲也逼他去当兵,可他是死活不去。不是因为贪生怕死,也不是不愿为国效力,是因为他太为国家和百姓着想了!他亲眼目睹家乡的父老们忙碌了一年,一个汗珠摔八瓣,才分得二三十斤小麦。除过大年时能吃一顿饺子外,平日里餐桌上很少能见到白面。以至于大人、孩子都会把掉的馒头渣捡起来吃……经历过这种岁月的人,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啊!任重远年轻时就立志从事小麦育种工作,一定要培育出最高产的小麦新品种,让老百姓们都能吃上“白面馒头”。这一转眼,30多年都过去了……30多年,任重远想,虽然我们的国家取得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胜利,但还并未取得粮食战争的胜利!国家还有很多的老百姓仍然过着饥肠辘辘吃不饱饭的生活!
要想改变这种现状,就必须要把秦鹤鸣留在农校从事育种工作。凭着育种人特有的直觉,任重远意识到秦鹤鸣就是他要寻找的育种人才的种子。现在,任重远的身体也在提醒他,是到了给农校、给小麦育种队伍选拔接班人的时候了。除了秦鹤鸣,这个接班人还能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