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府的下人提着灯笼敲开医馆的门,将老大夫请上马车后,老大夫皱着眉,却不明白朱府今个儿是怎么回事,晚间才去过朱府,替大少妇摸过脉,只是些风寒,喝了药祛了寒,他明日过去换张方子也就好了,怎么还要跑一趟?
“可是少妇出了什么事?”老大夫有些吃不准事,像朱家的这样的高门大户,最是是非多,若非老太太心善,他也不会成了朱府的大夫。只是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他先做好准备才是。
下人缩了缩脖子,瞧着清冷的街道,看了一眼老大夫然后才说了起来:“大夫,你也知道我是外院做事的,内宅里头发生什么,也说不大清楚,不过听说是撞墙寻死的……给大夫您提个醒。”
下人说完话便是不在说什么了,大户人家最是要门面,不管里头寻死的是主子还是下人,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他们这般做下人的,最是忌讳饶舌。听人说,下午时就找了人伢子打发了大丫鬟绿鄂,像他这般的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老大夫常来,他便多说了一句,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老大夫眯了眯眼,沉吟半响,然后回到马车里头,闭目养神去了。大户人家啊。
其实他在很多年以前就认识这朱家的大少爷,也就是朱家的儿媳王英玉了。只是很多时候,他既无能为力便不去招惹是非,这一次,大约也是一样吧。
老大夫叹了口气,只觉得暮春的晚上依然凉寒刺骨。
等老大夫到的时候,朱有光仍旧半抱着王英玉,一只手捂着王英玉的额,老夫人黑着脸陪在一旁,至于大少爷朱有才却是安静地站在一边,面上一派平静,仿佛躺在的人不是自己的新婚妻子一般。
老大夫心底忍不住叹了口气:“既是这样,当年他就不该好心救她一命,也好过长大后依然受这苦了,他真不知道,当初的一念之仁到如今究竟是好还是坏。”朱有光见到老大夫来了,身子依然一动也不动,只能冲老大夫苦笑:“我不敢动,一动就不停流血,现在想动也动不了了。”
渐渐凝结住的血污将朱有光的掌心黏在王英玉的额头,一动就扯着伤口,朱有才根本不敢乱动,只怕那血会止不住地一直流下去,只能捂着王英玉的额头,等大夫过来时,他半边的身子早就僵住了。
老夫人脸色泛白,实在想不通,好端端的,英玉不在梅园调养身子,竟是醒来下了地过来找她?若不然今天也不会出这档子的事。碧荷眼眶红红的,扶着老夫人的手:“老夫人走了后,少妇就醒了,一定要过来,奴婢拦不住……”
碧荷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自打她进了朱府,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哪儿见过这般的场面?而且碧荷怎么也想不到,看似柔弱温顺的大少妇竟会这般刚烈。
老太太叹了口气,这或许就是命了,英玉这孩子生来就是为了受苦的吧?
老大夫倒是不慌不忙,吩咐人准备好帕子跟热水,这边厢从药匣子里拿出个瓷瓶,从里头倒出一颗清香的丸子,交到碧荷手上:“把这丸子化到热水里,让老夫人喝了。”老大夫一直替老夫人看病,也知道老夫人今天有些心力交瘁,拿了清心丸让老夫人顺气提神。
等到下人端来热水后,老大夫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泡软了帕子后,稍稍拧干一些后便是开始擦拭王英玉的脸,暖暖的帕子一点点了那些血污。朱有光看着染红的帕子与那盆血水,有些昏眩,身子僵着依然不敢松开口。
老大夫冲朱有光笑了笑:“二少爷,可以拿开手了,让老夫替少妇止血。”当老大夫见到那伤时,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女儿家谁不求个好脸面?朱家面相倒也是清雅秀丽的,加上那通身的雅静气派,倒也算是青州城的美人了,只可惜是个哑巴。现在这么一闹,额上必会留个疤痕,哎。
那伤口边上卷起紫黑的血块,衬着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玉,老大夫手脚麻利,等一切处置妥当,用绷带绑好后,老夫人闻着房中那混在药味里的血腥气,身子依然有些酸软,只等看见白色纱布上映出的血红后,老夫人眼眶一热:
“大夫,英玉她……”
好在今天下午王英玉受了风寒,整个人起热后浑身没多少力气,不然定是救不回来的。不过就算是这样,那伤口依然狰狞非常。她是真的存了死志的。
老大夫换了张药方,让下人抓了药便在小炉子上煎药。老夫人不肯,还是清理好的朱有光过来亲自扶着老夫人才肯去休息一下。碧荷留下来亲自照看少妇,朱有才等到人都离开后,碧荷犹豫了一下,还是照着大少爷的示意也走了出去。
朱有才坐在床,看着陷进床褥里的王英玉,心底却卷起了惊天骇浪。他从未见过像她这般的女子,他不是不知道娶进门的佳银与佳姿是怎样有心机的女人,但他肯定,如果今天换做是她们的话,肯定不会有人将戏演得这样逼真,竟是真的不想活了。
他知道,被休离的女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是青灯古佛,便是一辈子孤苦。可他也向娘亲保证过了,只要她答应离开,那么他保证王英玉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这对她这样一个哑巴来说不是最好的吗?
朱有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王英玉的毫无血色的脸颊,额头分明烧得那样厉害,但面上却连半点红色都没有,嘴角一圈都干得咧出血来。朱有才叹了口气,起身倒了杯温水,一点点润着王英玉的唇:
“我知你现在听不见,但有些话,我必须要说。王英玉,你很好,但不是我朱有才想娶的女人,我们就算成了亲,也不会幸福的。所以,你必须要走。”朱有才放下水杯,站起身便要离开,他的慈软只在那一个片刻,但该下的决心从未改变过。
碧荷贴着小隔间站着,眼泪悄悄润湿了脸颊,她不知道替谁哭的,也许是自己,也许是少妇,也或者是大少爷。
朱有才走到碧荷身旁:“照顾好她,要什么药材去库房取。”碧荷连忙蹲身跪了下来:“是,大少爷。”
朱有才离开远落后,初七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地等在外头,今晚上院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倒很信了白天碧荷姐姐提点他的话。这一次,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大少爷,府里必然会气些变动的,绿鄂不是就被打发了?连着梅院里不少个下人也被扣了三个月的银饷不是吗?
见到朱有才出来,初七连忙打着灯笼迎了上来:“大少爷,咱们现在去哪儿?”
朱有才看了看院,然后摇了头:“备马,去春风馆。”
佳人一笑,春风起。
春风馆这名儿起得妖媚艳丽,就同馆里的姑娘们一样。青州城但凡有些钱财的男子都要往春风馆里撒银子。这馆里的头牌,自然就是鼎鼎大名的如玉姑娘。
当初如玉姑娘的,是被某位大人用千两黄金给买下的。从那之后,如玉便开始挂牌接客了,只是如玉姑娘面目风流,引得多少男子倾心相许,但也不是谁都能做如玉姑娘的入幕之宾的。
青州城里,如玉姑娘最给脸色的便是梅笙公子了。
这梅笙公子琴艺高超是谁都知道的事,几家青楼都想请梅笙过去,春风馆自然也派了人去,结果备了重金,梅笙却是半点也不为所动。倒是如玉对这个梅笙好奇得很,蒙了面纱,带着琴去,倒真把梅笙给请到了春风馆。
后来朱有才他们同梅笙交好后,连着如玉同他们也是不错的。当初梅笙还说让如玉来伺候朱有才,朱有才也算是个正人君子,竟给拒绝了。这让如玉对朱有才的观感还是极不错的。只是朱有才这会儿去春风馆,初七还是有些犹豫的。
毕竟府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提着灯笼的初七想开口劝少爷,毕竟这事要是被老夫人知道定会气得不行。可朱有才却是嘴酱着一抹冷厉的笑,眉目间满是郁色,“知道了,娘才会明白,这门亲事我有才多不想要!”
说完,头也没回地上了马,初七没法子,只能小跑着跟上。
季管家站在朱有光身后叹了口气,笼着双手低着脑袋,却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是真心不喜欢现在这个大少的。且不说她到底配不配得上大少爷,他只知道,因为这个女人,大少爷的日子愈发黄了,同老夫人之间也多了隔阂。
朱有光捏紧了拳头,只觉得不管怎么洗,手心里那片温热的**也洗不掉了。他抱着王英玉,替他捂住额头的时候,他看见王英玉的眼泪了,那般晶莹且捂住。
大哥,不管怎么说,她也只是个无辜的弱女子罢了,你这般对她,倒真真残忍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