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她邀请德宗去她的画室看看,德宗自然什么都不想,顺其自然地答应了。他的脑袋思考问题的方式带有很强的局限性,他知道始仪没有去上大学,但从来不去追问她为什么不上大学;他知道始仪让她去画室,可他从来不想去画室干什么。他并不知道始仪只是想和他亲近,他那个脑筋似乎还没有发育完全,想问题想到半截儿就戛然而止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卷入爱情的漩涡。这天天气还不错,夏末的风还比较爽快,树木的葱茏和绿意也还没有被秋所撼动,自然界的一切也都还保持着活跃的态势。阳光也比较灿烂,他们怀着喜悦的心情一起来到画室。德宗也很好奇,想要见识始仪的大作。
刚进门就闻到一股很呛鼻的漆油味儿,德宗把鼻子伸得长长的,故意去吸,仿佛遇到了难得的美味佳肴。老爷子依然不在现场,成林大哥则正在往桶里倒漆水,他又要去给镇上的墙壁涂花脸去了。见到德宗,他倒显得有些紧张,两颗眼珠子盯着德宗和始仪,好像他们是很值得欣赏的雕塑。他有些疑惑不解地朝始仪问道:“这是?”始仪连忙解释:“他是我家邻居,我带他来看看,反正我们最近任务也比较多,正好他也可以给我打打下手。”成林这时才安下心来,有个不熟悉的人造访画室,多少有些担忧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和德宗虽然没有见过面,但自从好几年前陈平川大闹赵叔院宅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德宗的大名。不过,他没有和德宗打招呼,似乎已经被德宗那副冷酷的面庞吓得不敢开口了,他匆匆地拿起抹油漆的刷子,熟练地提起油漆桶,就直往门外走去。好像德宗是从野地里爬出来的鬼,他吓得脸色都有些发青了,匆忙之间脚都有些发颤。
始仪也没有理会他,只是吩咐德宗帮她调些颜料。她从很高的橱柜上弄下来一大卷硬纸,然后从中抽出一张来,再把其他的又放回去。可是她的个子还没有足够高以保证那纸能够很整齐地排放在橱柜的顶部,她踮了踮脚也难以达到理想的效果。这时,德宗看到她那尴尬的姿势,便二话不说前去推开始仪的手臂,他凭借颇占优势的身高毫不费力地将那些剩余在外缘的纸张部分推进橱柜顶部宽敞的地方,然后又默默地回到大桌子那里。始仪觉得很欣慰,好像眼前的困难被一股风横扫而过,不留下半点残余,自可以安心去做其他事情了。她拿起抽出来的大白纸,把它放在桌子上。这桌子居于画室的正中央,体型庞大,大概有十来个人才能围得住。但是它的几条腿却很细,看上去太不协调了,有点像减肥过度的样子,一个庞大的身躯只有几个麻杆似的的骨骼支撑着。它的表面是银白色的,经过长期的使用,上面纵横交错的铅笔和小刀划痕已经数不清了,用满目疮痍来形容似乎也不为过,有不少赤橙黄绿青的颜色也附着在上面成为桌子身体不可分割的内容。这桌子见证了青柏镇宣传部发展的艰辛历史,应该算的上是大功臣吧。
等始仪把画纸固定在桌子上时,德宗也差不多把颜料给她调好了。她于是动起笔来。德宗没事了,也就看着她画。他问始仪:“你是什么时候学画画的?”始仪说:“我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喜欢画,据我老爸说,我很小的时候大概还刚会走路不久就喜欢拿个铅笔在纸上乱画,而且能画的有模有样,不过那时的事情早就记不清了,有时候我甚至有点怀疑那是不是老爸别有用心编造出来的故事。到了小学,我自然有些印象。当时,我照着课本去画一只青蛙,画的不像,居然自己在那里呜呜地哭,直到画的像样了才行。后来,画画就成了习惯。”始仪边画边滔滔不绝地讲起她的往事。不过,她那幽深的眼睛里立即散发出一股灵动,她也带着有点期待样子问:“那你呢?”
德宗说:“我什么?”
始仪说:“你不是也喜欢雕刻吗,你什么时候喜欢上雕刻的?”
德宗这时却奇迹般地说出了很多话:“哦,你说的这个呀。其实,我并不想告诉别人。只对你说。以前有很多人都说我是木头人,不管怎么打都打不烂,怎么说我我也不理人家,时间长了我就老想着木头,以为自己真成了一个木头人,脑瓜里都装的是木头。可木头不总是一个样儿,我不想做个木头人。对于木头,只要雕刻一下就不一样了。而且,我们这山上有很多枯木,有条件,因此也就开始雕木头。而且,越来越喜欢。”
始仪开玩笑地说:“嗯,知道了。那你这么木,你不怕找不到媳妇吗?要知道女的都很精明的,不愿意嫁个傻不愣登的人。”
德宗也确实被问住了,这对他来说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怕”与“不怕”自然好说,真正的困难在于解释支撑它们的理由,而这从来都不是德宗所擅长的。如果回答“怕”那就说明自己是个胆小鬼,那是自己贬低自己的做法;如果回答“不怕”那就说明自己就是一条死猪,只有死猪才会无所畏惧。可这两种回答似乎都不太令他满意。他眼珠子转了转,其实没有想出任何有效的答案,脑子里就像有一团浆糊被搅动着,混混沌沌而没有丝毫的条理,迷迷糊糊而没有清晰的想法。越搅动思想越混乱,越混乱越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脑中思想的精灵好像都开始造反,没有一个想听从他的指挥,都拼命地逃窜、碰撞、厮杀。德宗在无可奈何中变得躁动不安,无所适从。他就被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煎熬到这般无奈的程度,他脸红着,默不作声。始仪见此情形,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好的答复,于是又变换了一个比较容易回答的问题:“那你想娶媳妇吗?”
德宗说:“想。”
始仪接着问:“你想找什么样儿的?”
德宗说:“善良的。”
始仪淡定地点了点头。其实,她是故意那样问的,因为她已经开始追求德宗。她想知道德宗的想法。她的话语似乎和平常无异,但她的心在砰砰地跳。她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向男生认真地问过如此这样带有明显恋爱攻势的话。而今,这话却从自己的口里蹦了出来,紧张随之而来。毕竟是少女初心,毕竟关乎终身。始仪连日来在梦中都多次和德宗相见,她害怕赵小芸把他抢走,哪怕小芸只是在水一方遥看德宗,她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她恨不得立刻和德宗成婚,那样就不用劳心费神了。但始仪也是个聪明孩子,如果得不到德宗的心,那么再急于求成也不行。所以,她尝试着让德宗慢慢接受她。她的话显然已经给了德宗足够的警示。或者可以这样说,始仪已经委婉地表达出她对德宗的好感,要不然不会问关于德宗的恋爱标准的事情。但是,德宗依然呆板如木,他意识到他和始仪的距离比平日更近了,可仍然还当始仪是普通朋友,没有察觉到这里面有恋爱的色彩。
无论德宗表现出怎样令她不满情态,始仪总还是比较欣慰的,至少德宗愿意和他交往。而且,赵元昌对她的印象也不错,她和德宗又是邻居。如果能上点心,能一如既往地坚持,那么想追到德宗应该不难。越想她越觉得前方有温暖的希望,她暗暗地笑着,就像清香的梅花那样,雅致中颇有坚韧,傲骨中略带飘逸。她显得很美,女人那股温柔的气质被宣泄得淋漓尽致;况且,她又在画画的过程中彰显出她那娴熟的技艺和专注的神情,更为之增添了不少魅力。当时,温润的阳光正洒在她的长发上,闪闪发亮。德宗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觉得她美极了,就像仙女一般。这时,始仪抬起头也看了德宗一眼,她似乎有些害羞了,脸上像涂了淡淡的胭脂粉,有点儿透红。德宗看着她,看了很久,她都不好意思了。于是,她故意叫德宗打开画室的窗户,说画室里的漆味儿太重了,需要往外散散。其实,那味道根本没有那么重;其实,德宗没有必要开窗户。
可是,德宗还是按她的吩咐去往窗台那边,打开了两扇窗。从窗里望出去,可见花园里的绿竹在微风里摇晃,发出刷刷的声响,几只翠蓝花纹的喜鹊在草丛间觅食,阳光照着。远处道观的建筑在众多现代房舍中愈发古朴深沉,柏树的苍翠从高墙里探出来显出一点儿活泼,高远的天上有几朵浅云漂浮着,更显得清新优雅。有一对情侣坐在石凳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甜言蜜语。不过,那肯定是件无比幸福的事,无比温暖的事。外面的风景真的不错,德宗看了好久。始仪叫唤了两声,他才恋恋不舍地返回来。
见始仪已经画完,德宗忙把那些画笔集中起来,拿到楼道的水房去洗。始仪也跟着去洗手。那笔上的颜料看似就是那么一点儿,用水一冲整个水池里都是五颜六色的水,浓缩的就是精华,这话显然是有些道理的。而且,画笔得洗好几遍才能勉强洗干净,残留在笔毛中的颜料比封建思想还要深重,无论怎么清洗总有残余。等洗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德宗甩了两下,没想到那可恶的水居然溅到了始仪的脸上,水珠里还透出红绿相间的颜色。始仪那脸就马上沾上了色彩,这可不是始仪想要的。她很无奈,楞了一下,这时德宗却用手给她擦了擦。可是,德宗的手是刚洗过画笔的,上面已经沾满了水珠,这一擦让始仪更觉得自己的脸像花猫了。但她非但没有怪罪的德宗,反而笑了。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受到过来自德宗的这般关照。尴尬中孕育出了幸福的感觉,一塌糊涂变为皆大欢喜。那天,他们一同回家。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都感到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