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很孤僻，沉默如死灰。德宗来镇上已经两三个月了，可是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交到。也许是天性的缘故，或者他根本不愿意交朋友，总之他总显出一副寡淡的脸色。似乎只有院里的花草虫子才可以给他一点儿快乐。他经常翻开墙角的残砖断瓦，看里面到底居住着什么生物，于是渐渐熟悉了滚圆棕灰的西瓜虫，他们各个都吃得很胖，而且见人就卷成个球儿好像很害羞；也有黝黑的游沿虫，它们好像有一颗老奸巨猾的恶毒之心；也有晶黄色的蜈蚣，通体灵透如玉，速度极快，翻开砖瓦后从来都是蜈蚣逃得最快；当然，还有其他好玩的虫子。每次翻开砖瓦的时候，他都很期待底下所藏的奇异的昆虫世界，尽管它们的种类无非就是那些，但它们有年幼年长之别，也有小家和大群之分，而且神态似乎也各不相同，所以非常耐看。德宗百翻不厌，他倒是从来不捉它们来玩，就只是看而已。尤其是春夏之际，他更喜欢在院子里转悠，浇浇花或者翻翻砖头，乐在其中。赵叔从来不管他这些无聊之极的私事，每天都照例去果园里劳作，因为没有多少活儿，德宗的闲工夫有的是。然而，他从来不主动找同龄的孩子玩，镇上其他孩子也不找他，因为他们压根儿就不认识德宗，很多都没有见过德宗的面。德宗好像只会自己跟自己玩儿，自己跟不会说话的虫子玩儿。
但是，他的邻居逐渐打破了这种僵局。有个和德宗同岁的小女孩儿经常从中学回来以后路过德宗家的院门，她每次都会不知不觉地看看德宗，然后再回到她家。她身材瘦长，方脸，古灵精怪。有时候德宗只低着头在院子里专心地玩儿，并不会觉察；大多时候她走路的声响都会惊动德宗，这时德宗也会抬起头看她，但也只是看看而已，很多天都没有跟她打过招呼。他知道那个女孩儿就是自己的邻居，可是就像有两条粗大的铁链把在两条腿死死地拴住，不能放开去向她的身边。那女孩儿对德宗来说可望而不可及。女孩儿也感到十分奇怪，因为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孤冷的人，她觉得德宗就像荒原里的野石。不过，越是这样，她越想接近他。唐突地过去跟他问好似乎不是明智的做法，这不仅有损女孩子的温婉形象，而且怕会打搅对方独自玩耍的兴致，说不准还会引起尴尬。总之，这样做不太好。女孩的心思开始翻动，几日都想不出好的办法。终于有一个周末，她暗自发笑，觉得此计可行。
这天天气还算不错，只有几朵淡云飘在空中。清鲜的花香弥漫着，微风刮过初夏的树叶，人也觉得一片清爽。小女孩儿的父亲午睡过后说要去赵叔家里聊天，反正闲来无事。他姓程，名浩，四十来岁，身体微胖，脑袋很大很圆，经常戴着一副宽大的黑框眼镜，乍一看有点儿像萨特，很有诗人的气派，学者的气质。他是个小学语文教师，性情疏阔，和赵元昌同气相投，平日里喜欢谈天论地，大到天文地理，小到种花养蚕，雅到吟诗作对，俗到抠鼻屎，总之无话不谈。赵元昌的果园里也没有什么可忙的，最近也很清闲。因为彼此是邻居，他们经常碰面。倒没有什么大事，就是私下里闲聊而已。这次也不例外。小女孩儿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因为她知道她见过的那个男孩儿就是赵元昌的干儿子，如果跟随父亲同去，那么自然会名正言顺地见到他，不用再费其他周折。
她趁父亲要走，央求说：“爸，我也要去赵叔那里，你把我带上！”程浩觉得奇怪，但又以宽厚的语气调侃着说：“咦，你怎么突然想去见你赵叔？自从上次赵叔训过你之后，你可有大半年没去过他家了。今天怎么回事？莫非我们家始仪懂事了，不计前嫌了？”始仪就是那个小女孩儿，她全名叫程始仪。始仪者，始于礼仪也。他父亲希望他以后能够以诚待人，贤淑知礼，故起此名。听到父亲那样说，立即随着他的语势答道：“嗯嗯，我不生赵叔的气了。本来就是我不对，把他心爱的花瓶打碎，他自然很生气，这可以理解；要是有人把我的花瓶打碎了，我也会生气的，保不齐还会跟他拼命。所以，赵叔训我是应该的，我早就不怪赵叔了。爸，你不要把我想象的那么邪恶好不好？你还是带我去吧！”她这话里已经沾染了不少赖皮的态度，好像非要黏在程浩身上要求他必须带她去。这话也终于起效了，程浩在她噼里啪啦之后点了点头。可是，他没有立即答应，想了想又说：“我看还是不行，你都是大姑娘了，又不是小孩子。谁会带上个大姑娘去人家家里闲聊，又不是相亲。”听到这话，程始仪立刻紧锁眉头，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稍顿了片刻她摆出一副绝情的样子：“你要是不带我去，我明天和后天两天都不理你，不要想着我给你捶背的好事了，不要想着吃饭的时候我给你端到跟前，哼！”他的父亲听这话里有话，于是只好平静而又无奈地说：“那好吧，带你去。我可不想受到冷落。”
随后，他们就一起去往德宗家里。这时，德宗和赵元昌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电视节目。听到外面有熟悉的脚步声，赵元昌料定必是程浩前来拜访。可他同时听到另外一个不太一样的步调，于是感觉有些奇怪，便起身想要去看，可这时他们已经进了屋。果然不出所料，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常来拜访的程浩，一个是稀客程始仪。刚进屋，始仪就很礼貌地叫了声“赵叔好”，赵叔连忙从炕上下来照应起来客，还特意感慨了一番，说：“我可好长时间没见我们始仪了，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是不是？”始仪拘谨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呆呆地看着德宗，眼神里充满了灵动与好奇。德宗的眼睛里也放出光来，他抬头看了始仪一眼，想她必是邻家那个女孩子，虽然已经在几个月内遇到过很多次，如今这却是第一次近距离相见。他们都看着对方，好像都已经非常熟悉，但又不说话。赵元昌对德宗说“这就是我常常提起的始仪，你程浩叔的女儿”，而程浩则对始仪说“这就是我常常提到的德宗”。他们各自都点了点头，也算是正式认识了，也不枉费始仪的一片心意。
片刻后，程浩和赵元昌就开始攀谈起来，他们很快就扯到了国家政策层面，聊起了经济制度改革的问题。小孩子在一旁听得脑袋大了都没有听进去半句，他们对那些内容不太感兴趣，始仪那索然无味的表情就是明确的态度。她突然说要出去玩，因为屋子里都是无聊的气息。但她又不马上出去。她故意拖长时间，其实意在等待德宗说“我也去玩”，以便拉拢德宗跟她一起去玩。然而，德宗好像完全没有那份儿心思，只盯着电视机里的彩色图像，看得那般专注，那般入迷，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好像电视机像个吸铁的磁场把德宗吸住了，非要使劲拽他才可以把他从里面拽出来。始仪觉得他就是一头愚笨而不晓人情的猪，连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她，这让她觉得有点儿失望。她显得冰冷无奈，像早晨浸在露水里的白花，立在门口不动。赵元昌扫了一眼，感觉到有些异常，他似乎从始仪的脸上看懂了她的无奈，于是果断地命令德宗出去和始仪玩耍，然后付之一笑。这时，德宗才懒洋洋地站起来，用一种很不以为然的眼光看着始仪，随她去到院子里。
始仪见院子里有不少鲜花绿草，其中有个小块地皮被开辟出来，整齐的几排夜开花长势不错，于是先开口问道：“这些花都是你种的吗？”德宗说：“嗯，家里有些种子，没事就自己种了。你看，这花的旁边还有一株桑树苗，是我在门前的河道里发现的，然后移栽到这里。这树苗非常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由于这野外的桑树很小，还没有发育到豆苗那样大小，叶片也和普通的草叶有很多相似之处，始仪仔细看去并没有断定这是桑树，可德宗却能够立即确定这必是桑树。他说起这发现草木之类的事情就神采飞扬，就连眉毛都会跟着动，眼神里透露出那么多的神奇与幽灵，好像他上辈子是草木出身，身体里残留着草木的基因，见了花花草草就亲切的不得了，就差和花草拥抱亲吻了。始仪平常很少关注这些花草之类的东西，德宗说起来也产生了一些兴趣。她恳求德宗跟她去河道那边看看还能不能再发现桑树苗。德宗没有推辞，便又跟着她去了。
德宗家离那河道还有些距离，少说也有四五百米。在去的路上，始仪好奇地问德宗：“你怎么来到我们镇上，我以前没有见过你。难道你和赵叔有亲戚关系吗？”这话就像一张大网在无意之间从天而降，德宗被扣在里面，虽然可以透气，但整个身体好像没有了自由。不过，他的耳朵还能够发挥正常的功能，他接受到了从始仪那里传来的提问。他回答道：“不是亲戚。我从远方流浪来到这里，赵叔收留了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发生改变，冷酷无奈增加了不少，彷徨也有几分。始仪清澈的眼神中也荡起犹豫的波澜，她隐约地感到这背后有更多的故事，于是忍不住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你叫刘德宗？谁给你起的这个名字？”这问题对德宗来说本来随口就能给出答案，而且能保证它的准确性，但现在要回答这个问题比登天还难。他根本不想回答，支支吾吾地说：“以前认识的一个长者给我起的这个名字。”这话终究瞒不过始仪的眼睛，她从德宗的闪烁其辞中猜出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但她又不敢贸然去问，因为这时德宗显然已经表现出不太情愿的态度。他就像装满水的瓶子，再给些压力瓶子很可能爆破，再跟他聊他的身世，他整个人可能就要像摔玻璃那样变得支离破碎。始仪便不去究根问底，便不去打搅他本来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到那条干涸的河道旁边。这条河不是四季长流的天然河道，由人工挖掘而成，用于田野灌溉。每年特定的时间，河里都会引水灌溉，但灌溉的时间也就集中在几日之间，大多时候这条河都是干的。因为河道里的水分和养分比较多，各种花草和树苗很容易在其中发育成长。于是，在这河道里能看得到最丰富的花草木类。除了有很多常见的杂草之外，其他的就是不少稀有的小树苗，譬如桑树苗，譬如柳树苗。馒头花和鸡冠花也在其中。小小的河道里就是一个花草的长廊，植物生长的圣地。始仪和德宗沿着河道仔细地寻找着，希望发现不寻常的植物种类。德宗自然尽心尽力，眼神不断地在杂草之间游动，等待着发现奇花异木的那一刻，寻找了很久都不觉得厌倦。然而，始仪没有那么大的耐性，她不过是想看看稀奇罢了，平时她很少到河道里来找些没有喜怒哀乐的花草，这也不是大多女孩子所为，没过多久就有些呆不住了。说来也巧，就在始仪最不耐烦的时候，德宗正好就找到一棵微小的柳树。他俯下身去，把树苗周围的石块和碎沙子拨开，然后慢慢把根茎附近的黄土挖掉，等大部分根须都外露出来时再拽住根部把那棵树苗拔起来，再在河中阴暗处抓来两把湿土，用它们把小柳树的根裹住。这棵树苗就这样从土里被移出来了。始仪只在身旁静静地看着，她觉得德宗移树苗的动作很娴熟，也很优美。她觉得德宗长的也不错，个子中等，似圆非圆的脸，虽然相貌平平，但颇有俊秀之色。骨子里有一股诚实与倔强。总之，她对他的印象属于最上的层次。后来，德宗把小树苗送给了始仪，嘱咐她刚栽上的几天里要多浇些水。始仪也欣然接受了，心里暖暖的。
恰好第二天，始仪约了她的同学去陈桥挖野味，她顺便邀请德宗去。德宗本来不愿意去，因为他不习惯和很多人相聚，也很少那么做过，提到同去挖野味的事就觉得心里像塞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闷得慌。可是，他终于还是拗不过始仪，她的花言巧语实在是太厉害了。譬如她对德宗讲了一大堆如此这般的道理：你独自呆在家里那绝对是浪费时间的表现和消磨心智的做法，你独自呆在家里会逐渐失去交流的功能最后退化成原始的野猴子；和朋友去玩则是获得快乐的必然途径，那是老天指派的任务，是不得不服从的规则和律令。总之，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德宗在她的百般劝说下，只好答应去见她的朋友，去和其他的朋友一起玩耍。就从此时起，他那孤独而封闭的内心世界被这个女孩子打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