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明朗的月亮挂在天空,星光点点闪烁,像是婴儿的眼睛。巴叶亭穿上一件黑衣,依据上官端的指点,赶到了侯方的住所。这侯方似乎是一名喜欢深居简出的官员,他将偌大的庭院安置在一个鸟声啁啾的僻冷之地,这宅子外边阴森森的,道路两边生着许多高大的槐树、梧桐树,树下是一丛丛茂盛的灌木,很有些深山藏古庙的意味。
他轻易地翻进侯府的墙垣,发现院子里也到处生长着郁郁苍苍的古树,墙角边上爬满了常青藤,左一簇野花,右一丛深草,又有花廊拱桥,水榭池沼,把一个居住的场所装扮得如同供游人玩赏的园林。
巴叶亭穿过几道小门,躲在一棵七八尺高的矮小棕榈树后,望着几丈外的一间房屋。这间房屋正对着他的位置,有一间窗户,从微微张开的窗户缝隙中,他可以看见一个中年书生的身影。那人面容清瘦,一身的儒雅之气,与上官端交给他的侯方肖像图并无两样,正是侯方本人。此刻那侯方正坐在一张书桌前,他后方靠墙的位置放着几个书架,上面均是满满地放着各种书籍,这屋子自然也就是侯方的书房了。
那侯方端正地坐在书桌前,翻看着从书架上取下来的几本厚书。他每读上几页,便凝神思索片刻,时而眉头紧皱,时而淡然微笑,又手握一支狼毫,笔尖蘸着浓墨,在空无一字的书纸上写些即兴而作的读书笔记。侯方看书入了迷,这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身形姿势都没什么变动,可把等在屋外的巴叶亭等急了。因这次行动意在间接害人,不能让人发觉有行凶者,所以尽管巴叶亭几次快要沉不住气,他还是如一只猎豹般躲在树后耐心地等待。
紫蓝色的苍穹飘过几丛碎缎般的云霞,月光变得幽冷而迷离。将近三更天,屋中熬夜苦读的侯方总算打了一个哈欠,他揉揉双眼,起身将那几本厚书放回到了书架上。用湿毛巾擦过脸,他又打来一盆温水,将两脚插放在水中。似乎又有什么突然萌生的念头窜入了他的脑海,侯方很快擦干手脚,又端坐书桌前,铺开了一张素纸,伏案奋笔疾书。他写了约有半页纸,待墨迹微干,忽然走到窗前,将窗户关上了,还吹熄了蜡烛。
巴叶亭见事情有异,忙从棕榈树后跃出,闪身来到侯方的书房外,将耳朵贴放在了冰凉的墙面上。只听屋中先是响起了几声木椅吱吱嘎嘎的摇晃声,然后是“啪”的一下轻响,似是侯方纵身上了高处,那声响已在屋梁之上。紧接着出现了石砖摩擦的移动声,木片的开合声,又听到低沉的一声闷响,那高处的声音又回到了地面。这一声异响过后,侯方又点亮了蜡烛,那木椅也搬回到了书桌前。不过一盏茶功夫,侯方开门倒掉洗脚水,脱下身上的青布长衫,就在这间书房的简陋木床上睡下了。
“居然一个人在这偏远的书房就寝,可见上天也要索你的命!”巴叶亭等侯方入睡后,从怀中取出了研磨好的曼陀罗花粉。这曼陀罗本是江湖郎中给人治刀伤时敷用的优良麻醉剂,它能阻断人的交感神经,让人处于无知无觉的昏睡状态。上次巴叶亭参与鲍府的刺杀行动时,此药可谓是让他如虎添翼,大展神威。
巴叶亭取出一支细长的竖管,灌入花粉后,用火折子点燃花粉,将窗户移开一条细缝,让袅袅的青烟慢慢吹入了侯方的书房。待侯方中了迷眼,陷入昏迷后,巴叶亭从窗户跳到屋中,取出了三颗用油纸包好的猪肉丸子。
这肉丸是他早晨从潭州城的菜市场买回来的。临近冬天,摆在摊点上的蔬菜品种已不多,但各类肉丸却是应有尽有,牛肉的、牛筋的、鸡肉的、猪肉的、鱼肉的……可谓观之不尽。巴叶亭买了一大碗猪肉丸,还买了一大块羊肉,又买了些配菜,预备夜里大功告成后,回屋煮一锅鲜美的羊肉汤犒赏自己。但现在既然已经进入了后半夜,这羊肉汤铁定是喝不成了。
这三颗猪肉丸子中,巴叶亭在每一粒里各塞入了两枚锈迹斑斑的铁钩,那是他特意从破旧的废弃木屋中翻找出来的。铁锈伤人,可以让人身体内部的细胞组织坏死,流脓长疮,比铁器伤人更为严重。巴叶亭扶起失去知觉的侯方,撬开他的牙齿,将肉丸依次塞到了他的嘴里,再在桌前倒了半杯茶水,也灌入侯方的嘴中,好歹让流水将这些索命的毒物都推落到他的肚腹中。
诸事完毕,巴叶亭想到侯方临睡前的怪异举动,走到墙边,一跃窜上了房梁。他取出火折子,迎空一晃,细弱的蓝色火焰便冒了出来。他见梁木插入石墙的位置有一撮儿散落的尘土,用手一探,发觉梁木上方的一块方砖微微晃动,稍一使劲,便将这块方砖如同拉抽屉般移了出来。巴叶亭伸手往墙洞里一摸,从里边取出一个漆黑的木盒子。打开盒子后,里面是一叠写满了行书小字的书纸。他担心侯方会突然醒来,便将木盒放回墙洞,书纸却塞到自己怀里。擦去书房中留下的脚印,他悄然出了侯方的宅院。
天上的暗云层层涌动,已望不到月亮的影子。巴叶亭回到屋中,为避免邻居见到火光,他关严了窗户,钻到了床底下,点燃一支蜡烛,然后将怀里的书纸平摊在地上。在扑闪的火光中,他开始细细阅读。那一叠纸张的开头处都标有日期,却原来是侯方对日常见闻的零散记录。
“五月十四:今天身穿便装在街上行走,遇到上官端到衡水街的茶楼会见一名陶器商人。因我曾奉袁将军的密令,潜入扬州城打探军情,认出这陶器商正是南唐扬州府衙的一名捕头。我心存疑惑,断定这陶器商是进入我南楚国的奸细。因上官端武艺高强,我担心打草惊蛇,便权且退开,以搜查可疑人物为由,调遣捕快进入茶楼,要将这陶器商押回刑部受审。可惜功败垂成,只一眨眼功夫,那陶器商已然不知所踪。”
“六月初三:有荆南国的渔民擅入洞庭湖捕鱼,此事关乎两国安稳,须妥善处理。鲍锋器重飞鹤营营长陈国栋,有意倾授妙计,请他前去立功。但上官端私下拟定计策后,竟无视鲍锋的存在,直接越级向袁成涛将军进谏。因上官端所虑,正切中袁成涛的大局盘算,便由袁成涛向国主提议,并将洞庭湖一事全权交给上官端。而上官端出行后,果然马到成功,威名大盛。由于鲍锋的副将病重,我猜测上官端的此项举动,意图在于争抢功劳,实际上是觊觎左路军兵马副指挥使一职。”
看到这里,巴叶亭见这两张纸上所写的内容,与师兄上官端口中所说的言辞并不相符,心中大是吃惊。他急切地想要探明事情的真相,便胡乱地翻过几张书纸,再低头往下看时,手中的这张素纸上写着:
“九月初七:今天是鲍锋老母的七十大寿,鲍府上下儿孙盈门,各亲友到来后,呈送寿帐、寿桃、寿面等物。上官端到鲍府送礼后,在府中四处闲走,还多次向府中办事的仆人相询:‘此处是何人的居所?’‘鲍指挥使会随意更换就寝之地吗?’这正午的寿宴虽然喜庆,欢声笑语不断,我却心有戚戚,隐隐觉得心中大是不安。我素来沉稳,不知今日何以竟会疑神疑鬼到难以自控的地步?”
再翻过来一张,看看日期,正是鲍锋被杀的次日。
“九月二十二:昨天夜里,鲍锋遭到一个名叫徐简的乡野刺客暗杀。我与鲍锋相识十余载,陡然听到他如此离世,实在是惊骇难言。那徐简刺死鲍锋后,在地上留下字条,又说了当年抢粮事件的恩仇,因此许多人信以为真。当年鲍锋剿寇,确实有夺粮之事,但我并没有听到里面牵扯到人命官司。该刺客如此明目张胆,留下线索,事后却又杳然无踪,不由让我心中起疑?莫非这竟是旁人行凶后,为了掩盖真相,故意借旧事使用的障眼法?我从鲍府的李管家处得知,当夜来袭的刺客共有两名,一名在前院大张声势,引来众护院武师与之相斗,另一人却趁隙从侧院进入鲍府,实施刺杀。这两人的武艺都不容小觑。听说飞鹰营来了一个名叫巴叶亭的偏将,担任营中的武术教头,武功颇为了得,又是上官端的同门师弟。这上官端做事,处处透着怪异,不知鲍锋一事,是否便与这上官端和巴叶亭有所牵连?”
巴叶亭读到此处,当真是目瞪口呆,背脊发凉。为了刺杀鲍锋,他与上官端详尽计划,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神不知鬼不觉,想不到仅在案发次日,就被这完全处于事外的侯方揣摩出了个大概。而那剩下的最后一张素纸上,几处墨迹显得相对浓稠,似是还没有干透,正是巴叶亭躲在屋外时,亲眼看见侯方挥笔写下来的笔记:
“十月初九:近日寒风萧瑟,天干物冷,到昨夜已是口唇干裂。因正值休假,我午后到街上购买润喉的水果。当提了两个青皮柚子、一篮柑橘往回走时,我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回首望去,见一个卖糖葫芦的灰衫汉子神色有异,快速地躲闪到一旁。细细回想,这些日子,我极力搜寻上官端的相关线索,又向多人请教,得知他出身湘南,闯荡外地时,先在南唐各州府游历了半年,之后再投奔我南楚国。莫非上官端果然与南唐勾结在前,而我的调查行为已引起他的警觉?他派人来监视我,看来已视我于眼中钉、肉中刺。此人身份可疑,须提早防范,以免大祸降临在旦夕之间。”
这一张素纸读完后,巴叶亭只觉自己正处在一个峭冷的山岭上,左边狂风呼啸,将他往右边吹去。而右边的山谷里,也刮来一阵阵嘶嘶作响的冷风。两股飓风把他视作墙头草般,左推右攘,使他全然摸不着前进的方向。
“上官师兄为匡扶南楚社稷,殚精竭虑,亲力亲为,行事之中一派正气。他既然说鲍锋和侯方罪大恶极,必有其道理。可据这姓侯的在书纸上记录的文字来看,鲍锋和侯方两人都是忠心护国的良臣,而我的师兄上官端才真正是一名极善伪装之术的奸佞小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潭州数月,并未发觉师兄有甚不对劲之处,可侯方既然将这些纸笺束之高阁,目的是为了留给自己揣摩事理,并非旨在欺骗他人,那他又何必在此自欺欺人地胡言乱语?”
巴叶亭分辨不出上官端和侯方谁对谁错,谁正谁邪。他把这些纸张折叠后,包在油布中,爬出床底,跳上自家屋子的房梁,揭开一片黑瓦,将油布藏到了瓦缝之间。街上没有一丝风,寂静地可怕,狗不叫了,鸡不叫了,连蟋蟀等虫儿也躲到土洞里休息去了。他躺在床上,瞪视着黑漆漆的屋顶,思绪便如那涨潮时的浪花,奔涌不息地往海岸边上的岩石上撞去,一浪连着一浪,空中满是喷雪溅玉般的泡沫儿,半点睡意也无。
时间如流水一点点逝去,黑暗渐渐消散,东方的群山上空已隐隐出现了一道暗青色的亮光,远处的街巷似乎有醒来的公鸡在打鸣。巴叶亭身心疲惫,目光开始变得涣散。他翻了个身,靠在软软的棉枕上,沉沉阖上了眼皮。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手上握着一根熟铜棍,两脚正迈开了大步,像躲避仇人追杀似的急急地往一个山坡上奔去。正是黄昏时分,天幕红通通的,晚霞的红光在树干上缓缓滑过,茂密的松树林呈现出恹恹欲睡的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