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那样安静。
窗外雨声还是那样大。
树夏把车上的帘子拉开,这将车厢一分为二两个小小的空间。秋泽在外面那边换好了衣衫,也没说上几句话,他那边便沉默了。
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在这样促狭的空间呆着,树夏挺不好意思的,她睡不着,可又不方便翻来覆去,就这么僵着身体绷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旁边那个人呼吸均匀无比,她悄悄掀开帘缝去看。
淡淡的烛光下,他睫毛微长,神色平和。哪怕感慨数次,还是心里暗暗讶异,这男子并不是盛世俊颜,却是怎么看怎么舒服,熨帖,仿佛他生来就是让人会有好感的,让人信任。他身上没有肃杀气,没有痞气,不锋利,不钝,一切都恰恰的好。
他应是走到精疲力竭了,才能这么快便沉沉睡去。或许是不敢轻薄,他没有躺着,而是头靠在车厢壁上。树夏轻轻抱了一床小被子,为他盖上。
眼皮渐渐重了,她躺下便睡了。
做了什么梦呢,她忘记了,只觉得这一觉平实,安心。
破晓时分她突然醒了,听到身边男子低声含糊的梦呓,她坐起身来。秋泽不知在说什么语言,树夏俯身去听,怎么也听不清。窗外马儿发出不安的嘶鸣,树夏爬到门前,推开,眼前的景象吓了她一跳。
一整宿的暴雨过后,这世界仿佛被洪荒淹没。洪涝已淹过马儿们的腿,它们没法再吃草,直叫唤。树夏费了老大气力把车赶上了官道,幸而这里地势高一点,积水尚浅。转头喊秋泽君,他还是半梦半醒,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树夏摸他额头,他居然烧得厉害。
树夏翻出药丸,用勺子轻轻撬开他的嘴,将药丸塞进去,又舀了几勺水,秋泽君就是不吞。她耐心轻轻拍打他后背,他喉头一梗,药丸这才滑了下去。
秋泽迷迷糊糊地说了声谢谢,又昏昏睡去,头一低,又一低。树夏扶他躺倒,又抱了被子仔细为他盖好。这男子,到底是公主跟前的男子,竟这般不会照顾自己。
树夏叹了口气。半晌,官道上没有任何一个路人经过。一夜暴雨让行人在客栈都停驻了。
暴雨已停歇,天还是阴沉的。
树夏望着远方,她没想到秋泽君会专程前来陪自己走一趟,这消息,应是哥哥在虚弱之中飞鸽传书告诉他的吧。但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速度,真教人心焦。
她隐约看到有鸽子远远飞来,竟在头顶一直盘旋,最后,那鸽子停在马背上踱步。那是秋泽的信鸽。她试着把鸽子捧了过来,蘸着泥水写了一枚小纸条,又拴在鸽子腿部。望着鸽子展翅腾空而去,她默默祈祷那个和秋泽联系的人能尽快看到纸条,救他们出此困境。
三匹马儿尽管是良种,也禁不住没有粮草的折磨,趟着泥泞的路,走几步歇几步,离下一个小镇遥遥无期。
秋泽还是昏昏沉沉,嘴里喊着什么。
“想喝水吗?”树夏凑下身轻轻问。
他眉心微动,似是恋恋不舍,秋泽缓缓握住她的手,用极低的声音说:“奶奶,我好想你。”
树夏几乎从没听秋泽说起他的家人,原来人都是一样的,脆弱时,惦记的是至亲。她想抽出手,秋泽手中还有一丝丝力度,好像生怕被抛弃似的,轻轻夺了回来。
车厢内吃食就快殆尽。
两个人,一个渐渐清醒,但仍虚弱。一个疲惫不堪,强打起精神照看着病的那个。从天亮,又熬到天色暗了。
天幕下,一骑快马,像是一叶轻舟破开泥色的世界。
这叶轻舟以极快的速度向树夏的马车行来。
听到窗外有声响,树夏赶紧站了出来。
只一眼,只觉得浑身血往上涌,鼻子瞬间酸了。
那马上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他。
他神色动了动,却有什么话梗在喉头。
十三看着她,他贪婪地看着她,日思夜想,只此一刻,终于见到了她!她清瘦了些,往日眉眼里雀跃的光芒似都敛去了,她,不快乐么?
十三收到来自秋泽的飞鸽传书,打开那纸条,印入眼帘的却是她的字迹,他又惊又喜,他再也忍不住,不顾父亲属下的劝阻,上马便一路跟着鸽子过来了。
他到了跟前,下了马。
她眼眶红着,也想跳下马车,十三看到路面上还有泥水,下意识上前把还没落地的她抱住了。
两个人同时一愣。
几只燕雀扑着翅膀欢快飞过。天更灰暗了。
她看到他眼里,分明还有深情。
十三抱着树夏,小心翼翼地把她搁回马车上。
这一瞬息很长,长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天色,忘记了风从哪里吹来。
树夏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捶打着他的胸口,用力,再用更大力。他不躲开,任由她打着,直到她哭着垂下手臂。
树夏想不到那个收到信笺的人是十三,这些日子她怎么也联系不上他。此刻,他却站在自己眼前。
十三红着眼眶,却什么也说不出。他脱下袍子,为树夏裹上,他犹豫了一秒,狠狠把她拥进怀里。树夏的泪水决堤了一般……
是的,他来了。多少个日夜辗转反侧,想她,疯狂地想她。懊悔自己没有好好与她话别,懊悔自己没有和她分享自己见到生父后的种种生活,懊悔在夏府事情不断时,让她独自去承受这一切。
秋泽言出必行,他把自己所知的全部通过飞鸽传书告诉了十三,加上夏如朝也同样不断和他传递着树夏的消息,他知道最近发生的一切。他实在放心不下树夏独自去往契丹部落,秋泽君主动请缨去帮忙,十三担心秋泽和树夏错过了,收到飞鸽传书,他心里才终于安定些。
掀开帘子,秋泽微微睁开眼,见是十三,他努力想撑起来,十三却阻止了。
“秋泽君好好休养。”
他多日来为夏府的事情奔走,没有一刻停歇,如今又连夜赶路,淋雨,十三和树夏很过意不去。
是夜,十三说和秋泽一起在外间歇息,树夏脸红道:“他是病人,你占了位子他休息不好。”
十三笑了。他和树夏二人并排坐着,树夏默默挽起他的臂弯,头靠在他肩上。
“这一切,感觉好不真实。”她轻轻说。
“傻瓜……”
忽然,她想到什么,胸口剧痛。“我,我想问你一件事。关于,关于……”
十三大概猜出她想说什么,他几乎是请求,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可不可以不要再问?”
两个人一时间都沉默了,再缓了好一会,她抬脸看他,他已睡着。
黑暗中,她咬着下唇,越咬越紧,还是没有忍住,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亲爱的十三,我很感激你穿过洪荒找到我。
很感激,这些年你的陪伴。
很感激,你让我知道,我还可以这样深爱一个人。
但是爱,会让人不可遏止地心痛。我以为我看到了你的全部,却不知你的身体和灵魂里,重叠着其他女子的影子。
原谅我,这样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