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年,小王庄除了建起了王凤美家的养鸡场之外,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马爱民和牛丽芬的独子马小毛死了。
这件事给整个小王庄蒙上了一层阴云,一个可怜的家庭在小万庄是很容易被忽视的,但一个死了人的家庭,他们的可怜就牵动了小王庄所有村民同情的神经。
马爱民是小王庄有名的赌徒,刚结婚那会儿,他连饭都是让牛丽芬送去,在牌桌上吃的。久而之久,牛丽芬便和马爱民轮流地在牌桌上生了根了。
马小毛生的又干又瘦的,活脱脱的像个没吃过饱饭的柴鸡仔。马小毛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他的时候是见不到父母的。
马小毛经常一个人蹲在门口的那一堆水泥沙子上用手去挖沙子玩,有时候一玩就可以玩上一整天,他不喜欢和人说话,每次经过门口的人跟他说话,他是连头也不会抬的。
马小毛的耳朵根子上有一道疤,像是爬了一条蜈蚣,那也是前年被富贵咬的。富贵比他小了两岁,可他也还是不敢还手,可见他是被欺负惯了的。
而一个甘于忍受所有欺负的人,往往命都是不会太长久的。
马小毛出事之前就已经发了两天烧了,而马爱民夫妇只当他是换季得了热伤风,只是从抽屉里翻出去年牛丽芬拉肚子时到集上卫生院拿的药中的阿莫西林胶囊,随便弄了点水就给马小毛喂了两粒。
那两天马小毛一直也不怎么吃得下饭,而想到马小毛平时就体弱多病的状态,牛丽芬和马爱民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照样天天往王坤家的牌场里跑。
好手是第一个发现马小毛出了问题的。当好手提了壶水去给西沟旁边地里干活的老娘送去的时候,刚好经过马小毛的家门口,马小毛仍旧坐在沙堆上,手里拿着一块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鹅卵石。
看到好手经过的时候,马小毛也没抬头,只是看了一眼好手手里的蓝色的水壶,转身就回家里了。而当好手从地里回来经过马小毛家门口时,马小毛已经躺在沙堆的一角了,浑身发红,手脚抽搐,泛着紫色的嘴唇里不停的往外吐着白沫。
好手斜眼看了一下,提着一个空水壶,就往王坤家“吭哧,吭哧”地跑了。
当跑到大个子家门口的时候,大个子的媳妇刚好端了一盆洗衣水出来,见到跑得摇摇晃晃的好手,赶忙问上一句,“好手,你跑那么快弄啥去”。
好手回头回了一句,“去找小牛”,然后就继续往前跑。
大个子媳妇抬手就把水泼在了一堆垃圾烧后留下的灰烬上,转身去想好手和小牛有什么联系去了。
好手刚一推开王坤家的院子大门,就看到牛丽芬正坐在厅堂里和一群老爷们打着麻将呢,而马爱民标着膀子站在牛丽芬的身后,伸手朝着小牛的牌指去。
好手还没走到堂屋,就冲着马爱民夫妇喊起来了,“小牛,恁家毛蛋都吐白沫了”。
正在打牌的王坤他们一听就知道这下出了大事了,赶忙停了手,转头问好手,“毛蛋咋回事?”。
“都倒地上了”,说着好手就走到了堂屋的门口。
听着这话,马爱民的脸“刷”的一下就变了,把好手推开就往家跑,而小牛也赶紧追了出去,马爱民夫妇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是真心实意并焦急万分的想回家的。
小牛还没跑到家,一路就嚎哭开了,她一哭,整个小王庄闲着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当马爱民先跑到家的时候,王有义正抱着马小毛坐在沙堆上,脚下还放了一个沾了点泥和草根的锄头。马爱民上前接过马小毛,摸着马小毛滚烫的额头,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王有义看着马爱民那酱紫的脸色,赶忙说,“毛蛋这至少有四十度了,你赶紧带他去集上医院看看”,说着就伸手又接过了马小毛。马爱民转身推开了大门就去找厢房的铁门的钥匙去了。
这时牛丽芬也已经哭着跑到了家门口,围着这块沙堆站满了人,而沙堆上的王有义抱着马小毛就像是站在一块新堆的坟地上,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了一种悲凉。
牛丽芬踉跄着从王有义的手里接过马小毛的时候,马爱民已经从厢房里推出了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打着火出来了。牛丽芬抱着马小毛坐到了后座上,看热闹的人让出了一条道,摩托车那被油门加满的声音就嘶哑的叫起来之后,人群就各自散开了。
只剩下好手还站在马爱民的家门口,看着那一堆沙子上躺着的一块灰色的鹅卵石,转身就朝西沟跑去了。
当天马爱民夫妇并没有从集上卫生院回来。整个小王庄都在这样一个沉闷的气氛中低声议论着。
这时人人都才想起马小毛是个多好的孩子,而当所有人都在议论一个人的好的时候,这个人多半也是好不了了。
第二天一大早,村长王成桂就让大个子骑着摩托带着自己往集上的卫生院去打探消息了。
这天小王庄的村民再也没有心思去地里干活了。直到中午,站在王坤家大门口聊天的几个人就看到村长和大个子从大路上开过来了。大个子到了路口停了车让村长下来,王坤就走过去冲着村长问起了马小毛的事,“村长,小牛他两口子和毛蛋咋样了?”。
王成桂就把自己并没有见到马爱民夫妇的事告诉了王坤,卫生院的医生当天就让他们赶紧把孩子送到县城医院去了,说是得了急性脑膜炎,集上卫生院没法治。围着的一群人一听说已经被送去了县城,便知道马小毛是回不来了。
“去了县城医院的小王村的孩子还怎么可能回得来呢”,人人都这样悲戚的想着。
果然当天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马爱民夫妇就骑着摩托回来了,牛丽芬嘴里早没了声,张着嘴巴眼泪不停地流,她的怀里扔死死地抱着被裹了一团白布的马小毛。
当马爱民的摩托经过好手家门口的时候,站在院子里正在挜水的好手就看到了牛丽芬怀里的那一团白布,他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硬邦邦却散着温热的鹅卵石,转身就朝堂屋里面去了。
马小毛的葬礼是在马爱民两口子从县城回来后的两天后举行的,因为他们一家都是外来户,主要的事情还是村长王成桂帮衬着来做的。
门口的沙堆已经被推平了,同样的地方摆满了纸扎的牛啊、小人啊、小房子什么的。小王庄的村民几乎都来安慰马爱民夫妻俩的丧子之痛了。
好手跟着来到马爱民家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一口小小的漆红棺材,堂屋的正中间摆着一张木板床,马小毛的尸体被一块蓝色的被子盖着,只露出了一双穿着黑布鞋的瘦弱的小脚。
牛丽芬一身孝衣早已因为跪着而产生了褶皱,白素英在旁扶着哭的摇摇晃晃的牛丽芬,牛丽芬正认认真真的拿着一个麻绳把马小毛的两只脚绑在一起,绑完之后还用手拂了拂马小毛脚上的那双黑布鞋,就像是马小毛刚出生时摸着他的小手那般温柔。
好手看着马小毛脚上绑着的那段麻绳,感觉好像是被谁打了一巴掌一般,低着头就往家走了。
大概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马小毛的棺材就已经被村里四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扛着在村子里转了两圈了。
马爱民手里拿着一根白幡在前面走,每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就冲着身后的棺材满怀悲意的喊上一句,“我的毛蛋啊,跟着爸走好了”。
棺材后面是从外面赶来的马爱民和牛丽芬家的亲戚,相互搀扶着,一边小声的哭,一边撒着纸钱。最后面就是村长王成桂带着的人拿着纸扎的小人啊、牛马什么的,还有两个人端着一碗红烧肉和一碗摞好的三个馒头,肉和馒头上都各插了一根筷子,还有一人提着几盘小鞭炮,每当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就会放上一盘。
等送灵的队伍往提前挖好的坟地走的时候,好手也跟着人群走到了队伍的后面。
马小毛的坟坑是大个子带着人提前帮忙挖好了的,坟地就在王庄小学东面墙的后面,旁边是一排围着墙栽的松树,马小毛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到上学的年纪,所以他死后,马爱民盼着他能听到读书声了。
马小毛的棺材被小心翼翼的放到坟坑里的时候,马爱民跪着往棺材上撒了两捧土,就被村长着人搀扶着回家了。
好手站在旁边看着大个子他们用铁锨往马小毛的棺材上铲着土,便弯下腰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灰色的已经变得有些烫人的鹅卵石扔到棺材和坑壁之间的缝隙里去了,然后转身就回了家。
当好手回到家的时候,坟地那边的鞭炮声就已经噼里啪啦的响起来了。当天晚上,好手吃的饭比平时哪一天都多,直到吃的打了嗝,他才安心地笑了。
马小毛被埋到地里没几天后,马爱民夫妻俩就离开小王村去张家港的工地上打工去了。而王坤家的麻将场,只冷淡了几天,便如往常一样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