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荷西亚城东北部的一栋独立小楼里,阿萨里坐在书桌前,看着一卷经历了无数次翻阅而被揉皱的羊皮纸陷入了沉思。
这个房间是她专用的书房,四面墙壁几乎被高及天花板的书架完全占据,仅给门窗和烛台留下了一点空间。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林林总总的书籍,在时空上,不仅可以远至古伊图兰帝国时代的鸿篇巨制,或是遥远的东方国度帕萨纳充满普世主义的论著,还可以近到山海列国的史籍、神话和民间故事。在房间的地板上,到处堆放着成沓的笔记和手稿,以及卷起或摊开在地的各种尺寸的地图,让原本就不宽绰的房间愈显局促,几乎无法落脚。
但恰恰是在这个完全称不上舒适的房间里,阿萨里觉得最是惬意。满满当当的书架隔绝了喧嚣的外界,构筑起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一片充满了文字、知识、智慧、神秘的灵魂试炼场。她可以任由灵魂在此恣意徜徉,追寻自己坚信的真理,而不必像在外界那样担心被灯红酒绿或刀光剑影迷了心窍。
房间四壁带玻璃灯罩的烛灯发出温馨的光线,经灯台上的抛光黄铜板反射后,照亮了羊皮纸上书写着的那段家喻户晓的预言:当古老的壁垒陷落,禁忌之人将以其鲜血,浇沃浴火绽放的花朵,点亮陨落的星辰。由是,被禁锢的将脱枷锁,被遗忘的将获铭记,被注定的将迎嬗变。由是,他们于深渊中向世界宣告,长夜终将更替。
阿萨里将这段预言分句抄写在羊皮纸上,而在每一个分句下方的位置,则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针对这一分句,她能找到的所有解读方式——哪怕只有丝缕的关联或微毫的可能性,她也不会忽略。她对无尽的可能性有着近乎偏执的热衷,在她看来,可能性是探求真理必经的途径,掌握的可能性越复杂,尝试的途径越多,最终寻得的真理也就越全面。也就是说,只有如此,才能理解真理何时方为真理,何时不过谬论。
正让她犯难的是预言的第一句,“当古老的壁垒陷落”。在这一句的下方只写了寥寥数语。关于“古老的壁垒”,她所能做出的相关解读只有一种,也是大多数人都能想到的涵义——阻隔在山海列国与北方草原上好战的乌鲁达斯人之间的天然屏障,雪瑞拉山脉。但她总觉得,“古老的壁垒”应该存在有更合理、更深层次的解读方式。因为就现实与文义的双重角度来看,雪瑞拉山脉这一解释都显得模棱两可。首先,乌鲁达斯人并不具备大举越过雪瑞拉山脉的动机和能力;其次,即使他们入侵了山海列国,雪瑞拉山脉也不会“陷落”……还有什么可能性?
她将一绺垂到眼前的淡金色头发拨到而后,又理了理扎在脑后的发辫,摊放在羊皮纸卷边的一部古籍映入了她的眼帘。
“一切预言皆为谎言,一切预言即是诅咒。”
阿萨里轻声读道。这是贝尔图斯历史上的著名学者伦弗特学士在其著作《历史的真相》一书中写下的话。读到这一句时,阿萨里停了下来,手指不自觉地轻捻着泛黄书页的一角。片刻思索之后,她拿起羽毛笔,将这句话誊写在最新一页的羊皮纸上,又在其后用小字注明了出处。
“预言——”她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用还沾染着墨水的手掌搓了搓僵硬的双颊,喃喃自语道,“谎言,即是诅咒……是吗?”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应声从座椅里弹起来,髋部狠狠撞在桌缘,差点没把书桌掀翻,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忍着痛从满地的纸卷间穿过,打开了房门。门外是一个穿着黄色丝绸外衣的高大男子,面色焦虑,凌乱的外衣的左肩上开了一道口子,周围被染成了深色。
“拉文德?你受伤了?出了什么事?”阿萨里连忙拉开门,将名叫拉文德的男子让进房间。
“被人盯上了,我耍了点伎俩才成功脱身。只受了一点小伤,不碍事。”拉文德闪进屋里,看了一眼肩上的伤口,摇了摇头。“恐怕和杀害埃里克学士与班德尔学士的刺客是同一伙人,据说不只是爱荷西亚,在贾菲罕、海赫,甚至是普列兰,都发生了我们的学士遇袭的事件。阿萨里学士,这些刺客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对付我们?”
“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另外,这就是你今天收集到的讯息吗?”阿萨里抄起双手,靠在书桌边缘问道。
“嗯,但不只这一条,阿萨里学士。”拉文德说着,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髹漆木制信筒,信筒的封盖上刻有萤烛会的烛火纹章。“枢机团召您前往真理之殿参加会议,这是霍芬大学士给您的亲笔信。”
“我知道了。”阿萨里淡淡地应了一声,接过信筒,随手将它抛到桌上,信筒正好落在摊开的《历史的真相》中间。
拉文德朝信筒瞥了一眼,视线又回到她身上,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他揉搓着双手低声说道:“阿萨里学士,这已经是枢机团第三次向您下达召唤令了,继续违抗命令恐怕不是明智的选择。而且,您也知道,这里对于您而言并不安全,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也有可能对您造成威胁,或许……”
“这也是你第三次对我说相似的话了。”她打断拉文德的话头,反驳道,“难道去普列兰就安全了吗?你刚才也说了,在普列兰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件,所以不管是在爱荷西亚,还是在普列兰,都没有什么区别。我不去参加会议,自有我的主张,他们不明白,但你应该明白。”
“但是……”
“不要再说了,拉尔(拉文德的昵称)。”阿萨里有点气恼地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有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其中并不包括向枢机团那些人点头哈腰……”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与其担心我,不如考虑一下你的处境。如果你真的被刺客盯上的话,那你继续待在爱荷西亚就绝无安全可言,光影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再次动手。况且,关于预言的研究也基本有了头绪,剩下的工作我一个人也能完成。你不必……”
“不,阿萨里学士。”拉文德罕见地打断了她。然后他才发现自己太过激动,尴尬地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继续说道,“失礼了……但我希望继续留在您身边……帮助……您,我也可以……保护您。”
看着这位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年轻男子像个承认错误的小孩那样忸怩不安地握着双手,阿萨里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走上前,伸手搭在拉文德那比她的头还高的右肩上,微笑着说:
“来吧,我让侍女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您也得洗洗脸了,阿萨里学士。”拉文德的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