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薇坐在修道院的门阶上,默默地削着马铃薯,缠着纱布的右手仍隐隐作痛。
昨晚她睡得并不安稳,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那个在她面前消失的男子。但在梦中,他长着一张佩莱尔修士的脸。她一脚踹在他的脖子上,听到“喀嚓”的骨裂声,修士的脸耷拉到一侧的肩膀上。然而,真正的修士却站在对面,越过那张假面凝视着她,阴影笼罩的脸上浮现出森寒的微笑……
她晃了晃脑袋,把削好的马铃薯放到身边的柳条筐里,又从另一边的编织袋里拿出一颗,继续枯燥乏味的工作——但马铃薯总好过某个不幸的陌生人。佩莱尔修士确实就站在她对面——只不过并没有看她,而是在卖力地搅拌一桶牛奶。妮薇瞥了他一眼,就赶忙把目光收回来。
台阶下,十五岁的蕾琳和另外两个女孩坐在凳子上,一边剥豌豆,一边不着边际地聊着天。在所有姐妹中,只比她小三岁、寡言少语的伊芙芮蹲在不远处的井边,就着一盆水,洗去一篮芜青上带的泥土。茜尔和几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在院前的空地上追逐嬉戏,欢笑声在晨间的阳光里更显轻快。即使心事重重,妮薇也不由被这天真无邪的笑声触动,抬头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脖子。
天空湛蓝澄澈,一如她的双眼。太阳悬在爱荷西亚城上空,妮薇眯着眼睛望向远方闪烁的白色塔楼、穹顶和城墙,柔和的阳光犹如母亲的亲吻,落在她的双眼上,几乎令她忘却——我没有母亲……
在爱荷西亚城彼端的天际处,横亘着一条灰色的线。妮薇知道,那是海。虽然在索恩的修道院生活了近十年,但她还从没有机会到海边去看一看,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过大海的浩瀚无边,仿佛那是可以包容日月星辰的存在。
那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容得下我这个渺小的灵魂吗?
妮薇无声地叹息,怅然若失。又是一颗马铃薯被她削好。她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突如其来的沉重感让她无所适从。她双手撑着酸痛的腰走到空地边缘,深吸了一口气,越过散布在山坡上的农舍的茅草尖脊,望向爱荷西亚乡野间的农田和牧场。两排挺拔的梧桐树拱卫的潘廷斯大道从东北边一列低矮的丘陵间钻出,直抵爱荷西亚城下,又从城市的另一边开始,迤逦延伸向南方的河谷。
这条历史悠久的滨海大道,无论往南往北,都延伸向此刻的她无法想象的远方,她也很难理解那些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旅者的行为——但她却依稀记得,多年以前,她也是从那条路来到爱荷西亚的,只不过至今再未踏上一步。
从那时开始,她的世界,也就是这座修道院的影子所及的范围罢了。妮薇转过头,看了一眼修道院黑白双色的尖顶,还有正门山花壁上描述‘圣贤’克雷沃生平事迹的浮雕。
“妮薇姐姐!”她听到茜尔稚嫩的喊声。
话音未落,茜尔就窜到她的裙子后面,抱着她的腿,和茜尔一起玩耍的几个女孩也都躲到她身后。伊芙芮脸色苍白,丢下手中还没洗净的芜青,惊慌失措地绕过修道院跑到后面去了。蕾琳她们则不自觉地停下了剥豌豆的手,紧张地盯着一边。
她的视野中出现了十来个衣衫褴褛的人,正顺着北边的山麓,步履维艰地往修道院走来。在他们身上,偶尔可以看到金属的反光。
北方的难民。这在爱荷西亚并不少见,每年都有不少人为了逃离北方的战火而来到这里。对此,爱荷西亚女王也推行了相关的政策,还算有效地解决了难民的生计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一个难民都能在此地安然地生活,落草为寇、四处劫掠的例子也屡见不鲜。这也是贝尔图斯的现状之一,伊芙芮就曾经是受害者……妮薇看了一眼少女消失的地方。
妮薇轻抚着茜尔的黑发,朝她微微一笑,指着修道院的大门示意她们先进去。茜尔她们迫不及待地跑开,连同蕾琳等人一起消失在修道院的门后,但是妮薇马上又在一扇窗口看见了她们的脸。
佩莱尔修士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些人。他放下手中的工作,迎着那些人走了上去,脸上挂着友好可亲的笑容,和昨天晚上那个阴森的怪物完全是迥然而异的模样。
那些难民来到修道院门前。妮薇一面观察着这些边幅不整的人,一面不动声色地朝她刚刚削马铃薯的地方靠近,她的刀子还放在柳条筐里。
“愿光影护佑你们,远道而来的朋友。”佩莱尔修士似乎毫无戒心,张开双手朝难民们走了过去。但看到修士如此,妮薇心里竟有一丝令自己毛骨悚然的安定。
难民一共十一个人,但只有九个人站着,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人分别被两个年轻人背着,还有几个人互相搀扶在一起。妮薇一一扫过他们,当她看到一个有着一双犀利的灰色眼眸的女子手中握着一把斧头时,不由得挑了挑眉毛。
为首的壮汉一脸疲惫与警惕交织,胡子拉碴,手里抓着一把生锈的阔剑,脏污的棕色头发破布似的盖在脑袋上,额角一道伤口在头发下隐约可见。他身上的衣服沾满污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佩莱尔修士浑不在意,直接给了他一个拥抱。
“你们到家了,我的朋友。”修士拍了拍壮汉的背,用安抚的口吻说道。
“为了……光明……之爱,谢……”壮汉泣不成声,手中的剑掉到地上。
其他人也和他一样,疲态尽显,纷纷丢掉手中的拐杖或武器,软倒在地上。那个男孩和女人被轻放到门阶上,女人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男孩则牢牢抓着背他的那个高瘦的红发青年的手,似乎担心他丢下自己。尽管青年面黄肌瘦,但从身板来看,他过去应该十分健壮——或许,在不幸发生之前……
“‘圣贤’克雷沃教导我们,应与不幸之人分享屋檐和面包。”佩莱尔修士声音中充满虔诚的感染力,“妮薇,去厨房为我们的朋友拿些食物来。”
妮薇点头离去,走进门时,还听到那名壮汉对修士的恳求:“为了光明之爱,求求您,修士,帮帮苏琳吧,从走出沼泽地开始,她就一直高烧不退,她是……”
声音渐渐远去。妮薇快步穿过礼拜堂,瞥了一眼趴在窗边的几个女孩,走进通往厨房的走廊。
她走进厨房时,门后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裙子。伊芙芮。她转过头,看到了意料之中失魂落魄的少女,但也难怪,如果我经历了她那样的事情,会怎么样?她不敢去想象,因为根据自己的经历,想象任何惨剧似乎都太过轻而易举。
她蹲下来,露出宽心的微笑,把少女抱在怀里,轻吻她的头发,但眼前却不可避免地浮现出少女曾经的遭遇,尽管她并未亲眼见过。伊芙芮是在三年前来到索恩的修道院的,在那之前,她一直生活在贾菲罕某个小村庄里,直到她家好心收留的几个难民忘恩负义地杀害了她的家人,并且残忍地蹂躏了她。所幸的是,救她的人及时赶到……但是,一阵寒颤传遍妮薇全身……当蹂躏她的人的鲜血喷溅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时,她会是多么恐惧,多么绝望?如果是我……
没事的,伊芙芮。她在心里默默安慰,放开了少女。伊芙芮的眼泪浸湿了她的上衣。妮薇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身去准备食物。
她找来了几条面包和一轮奶酪,又盛了一锅炖汤。她离开厨房时,伊芙芮仍旧双手抱膝缩在门后的角落里。
她回到前门时,修士正在检视那个昏迷不醒的、名叫苏琳的女子。她用刀子切开面包和奶酪,分给每一个人,让他们就着炖汤吃。
“也就是说,你们大多来自普列兰,鲁拉克先生?”修士一边摸着苏琳的额头,一边与那名壮汉说话。
“是的……”鲁拉克并没有吃东西,只是关切地看着脸上蒙着一层汗水的苏琳,“丹恩和曼恩两兄弟是塔兰德人,爱兰黛是雷希人,他们是在中途才加入我们。”他说着,分别指向红发青年、男孩和刚才还拿着斧头的女子。“本来还有更多人的……”
“逝者已矣。”佩莱尔修士语带惋惜地说道,“这么说,塔兰德和雷希那一带也有战火?”
“是的……”鲁拉克露出厌恶的表情,“到处都在打仗。听说贾菲罕的国王几乎把海赫周围的国家打了个遍,正盘算着直接进攻海赫呢!那什么来着?‘黑死花’乔恩?”
“‘黑棘花’约恩,”佩莱尔修士一边纠正一边摇了摇头,“还有‘虔诚者’诺魁斯,听说这两个人是未来最有可能统一山海列国的王者呢!”
“去他|妈|的统一!”鲁拉克啐了一口,连忙说道“失礼了,修士,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世道,根本不给我们安身之处啊。”
“下神之神与上神之神亘古注视着世间上演的一切。这样的世界固然令人悲戚,但存于世间的生命又是何其美好。相信我,鲁拉克先生,他们既设置了试炼,自然也会降下馈赠,并见证我们走出阴霾。”修士站起身,妮薇注意到他双眉微微一蹙,随即脸上又闪过微不可查的一丝笑意。
“苏琳怎么样了,修士?您有办法吗?”看到修士起身,鲁拉克急切地问道。
“当然。”修士转向妮薇,嘴角勾起微笑,“生命是奇努斯的馈赠,神的旨意,神的仆人自当尽力遵从,不是吗?妮薇,帮我将苏琳女士移到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