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晴痴痴地望向远方,过了许久才感到朔风阵阵,清寒刺骨。
“这是?”她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银色世界。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覆上了厚厚一层漂亮松软的陌生冰晶。她走到最近的小院,伸手从矮墙上拈起一撮雪,凉凉的,滑滑的,举到眼前已然融成了水。
“哦!对了!”她迅速在左腕、左肘上点了两下,不一会儿整条左臂都僵麻起来,指尖也失去知觉变得冰冷。她用右手握着左手,生硬小心地捧起一把雪。这次看清了,慵懒日光下透明的六角雪花,每一片都有着独特的形状和纹路,或大或小,或圆或尖,或全或缺……
“仙女阿姨,你看你看!”
记忆忽然一跃而出。但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朵相同的雪花,就算有,捧着雪花兴奋得叠声大叫的,也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了。
初次见到下雪,她只有五岁,那也是第一次离开爹娘也离开赖以为生的山水渔村。
“晴儿,今天想去哪里?”她刚现出形影,子晴就迫不及待扑上去抱住了她。
“仙女阿姨,终于又见到你了!”子晴笑得那么灿烂,以至于水汪汪的大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在深深的两个酒窝旁又浮现出两个更小的窝窝。素雪也笑了,爱怜地轻抚她红扑扑的小脸,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移开。
今天是子晴的生日,是一年之中唯一能见到素雪的一天。也只有五岁那天素雪是白日出现,而且带着她远远飞到了雪山之上。子晴从未见过真正的雪。通衢结界内四季如春,即便素雪虚弱不堪,也顶多偶发雷雨骤风。
子晴自幼听村中长者讲述仙女湖、狮子山的来历:远古之时曾有一位法力高强心地善良的女神将这里笼罩在她的净化结界中,为受尽苦难的芸芸众生建造世外桃源般的避风港湾。然而有一天女神被妖魔残害,通衢天柱轰然崩塌,女神拼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化作了守护这片净土的结界。仙女湖是她晶莹慈悲的泪水,狮子山是她巍峨忠诚的坐骑。她获得了永生,温柔遥瞰着世代繁衍世代修行的众生百态。
“那山不应叫‘狮子山’,因为女神的坐骑并非凡间雄狮,而是一只叫做‘披云’的上古神兽……”素雪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民间传说。她低头莞尔,不禁出口纠正。
“仙女阿姨,你知道它是什么?”子晴一个骨碌从她怀中爬起,澄澈的眼眸贮满惊喜。
“当然知道!它呀,平时是一只爱撒娇爱粘人爱睡懒觉的小猫,危难之时却会变成巨大的壮硕猛兽,吞云吐雾、踏浪追风,有雷霆万钧之力和神鬼莫当之勇……”素雪苍白的面颊浮现出明艳玫红,唇角的弧度也更加飞扬俏丽。她习惯性地仰望苍穹,漫天繁星争相闪耀,有一颗显得格外调皮,若非子晴一声羡慕的感叹唤回她的思绪,只怕泪水早已悄然滑落。
“哇!我也好想看一看那么神奇的动物!”不过她更好奇那位与神兽为伴的女神。“仙女阿姨,你一定也认识披云兽的主人!守护我们这里的通衢女神!她呢?是不是也像你一样漂亮一样温柔,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还能让雪花跳舞、把流星摘下?”
“她会的也多,何止这样的小把戏呢?”素雪笑着刮了刮子晴通红的鼻头,目光一点,故作轻松地问道:“腿还疼吗?”子晴迫不及待地动了动,然后站起来就向一边跑去,叠声叫着:“好了好了!一点儿都不疼了!”
素雪满足地微笑,一边看她兴奋地蹦来跳,一边小心握紧拳头、将右手尽可能自然地深深拢入袍袖。
“仙女阿姨,我还想再玩一次!”小兔子一般圆滚滚的小丫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回来,又扑到她怀里,撒着娇扭来扭去。
“啊?”素雪哭笑不得,捉起她不安分的小脑袋,故意瞪着眼睛问道:“再摔了呢?我的法术一天只能用一次,要再受伤我可帮不了你,那怎么办?”子晴愣了一下,立马扬起下巴大声说道:“再摔也要玩!疼我可以忍!”
滑下雪坡的感觉太刺激,她已经上了瘾。第一次是小小的缓坡,素雪还担心地紧紧抱着她,她也只是偎在素雪怀里微微睁开眼睛。后来呢,她就敢自己滑了,不仅坐着滑,还可以躺着滑、立着滑。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坐在树皮槽中打着转儿滑下来。风在旋转,雪在飘散,星星在跳舞,比方才飞上来时还痛快还好玩!
可惜只有一次,也只有短短十几秒,她就摇摇晃晃翻出了树皮槽,连滚三五个跟头才停在素雪颤抖的臂弯中。天还在转,地还在旋,她的眼珠也还在左右乱晃,嘿嘿的傻笑让素雪更加惊慌失措。幸而这些异状都只是暂时的,子晴很快恢复清醒,除了膝盖的扭伤也没什么大碍。
“仙女阿姨,我没事的!”她强撑着笑起来,眼睛一眯却挤出了泪水。
“对不起,是我没接住你……”素雪的泪滴在子晴白胖的小腿上,暖暖的,却十分苦涩。
“真的没事!仙女阿姨你别难过……”子晴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对视一瞬,她忽然也感到了懵懂的悲伤。为什么呢?五岁稚子,无忧无虑,是不应因为饥渴疼痛以外的事情流泪的。方才膝头剧痛她都未曾哭泣,却在看到素雪含泪的冰蓝眼眸时莫名心酸。后来她还多次梦到过当时的情景,或许不那么清晰了,却仍可让她幸福得泪流满面。
“这是什么?!”
陆陆续续打开的房门,陆陆续续探出的脑袋,陆陆续续走出的乡亲,陆陆续续发出的感叹,将子晴的思绪拉回六年后的此时此刻。
“哦!对了!”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家乡还是第一次落雪。看着哆哆嗦嗦诚惶诚恐又好奇滑稽亦步亦趋的人们,子晴又是开心又是担心。她撇开绕着玛尼堆连连念经的长老、被指缝间融雪吓了一跳的大婶、舌头冻在石头上急得直哼哼的孩子,向着自家的小院跑去。
那天她不顾一切破门而出,不料力道太强竟将整间小屋震塌。果然,厚厚的积雪下依旧是最后回眸所见的断木残垣,幸好东西两间小房与正屋并无接连,没有受到余力波及。且她家以捕鱼、熏鱼为生,柴草储藏甚多。袅袅炊烟从西房款款升起,身上披着渔网样子非常滑稽的夫妇俩有说有笑地一个铲雪一个做饭。
“太好了!阿爹阿娘你们都没事!”一路之上她看到了几家被大雪压塌的房舍,又怕爹娘冻坏,此刻一见万事安好,不禁喜极而泣。
“姑娘,你是?”妇女惊诧地挣开她的手,客气却警觉地愣在原地。男人快步走来,也紧张地盯着她。
“阿娘?阿爹?我是晴儿!我、我是子晴啊!”
“子晴?”夫妇俩皱着眉,眼中充满怀疑,戒备倒是少了许多。
“我是你们的女儿!怎么你们不记得了?”子晴叫着喊着,却不敢再去抓养母的手。“这姑娘是谁”、“从没见过”、“是个逃到这里来的异乡人吗”……他们的心语逃不过她的眼睛,但因为泪水的干扰变得模糊断续。
“怎么了这是?”邻居大婶正端着一锅热腾腾的面汤走来,看到院中骚动,放下汤锅三步两步就到了跟前。
“张婶儿,您一定记得我!我和你家小双一起长大……你家院里的石磨磕破过我的额头,还留了个浅浅的印子……偏房的木栏杆有两根断了后接上,那也是我们俩淘气打闹弄坏的……屋后小松树下埋着你一直找不到的半截镰刀,是牛蹄子踩坏的,小双怕你生气和我一起埋在那儿,已经两年了……”子晴惊慌失措地转而扑向大婶,语无伦次说个不停。
大婶的脸色变了,连冻得通红的鼻头和晒得绛红的脸颊都变成青白。她没有松开子晴的手,将信将疑地点着头,口中却说道:“你说的都对……可我真的不认识你,你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我是……”子晴忽然住口,除了惯性涌出和下落的泪水,她恢复了不合年龄的平静。
神仙叔叔,是你的意思吗?!你让所有人都忘了我,也试图让我忘却从前的一切!她怔住了,一时间小院内的四个人仿佛凝固的雪雕,静得连呼吸都冻结,只有风若无其事恣意穿行。
“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子晴低下了头。如果他想害我,大可袖手旁观或是决然出手,可他费尽心力救下我,又一直为我运功疗伤,自然不会对我不利,所做的安排也都是为了我好。况且、况且那个人……眼中满是柔情与温暖,怎么可能是坏人……
“不管为什么了!姑娘,你穿得怎么单薄,咱别站这儿说了,进屋喝口热汤吧!”大婶爽朗地笑着,毫无顾忌地拉起子晴,夫妇俩也恍然大悟一般接连往里让。
他们心里仍然疑惑,但善良的本性远胜过陌生的不安。从前遇到迷路走失的小动物阿娘尚且抱在怀里小心喂养,何况是这样一个如花似玉可怜巴巴的女孩子呢?
“姑娘,我们这儿从没这么冷过。家里没有厚衣裳,你先穿这个吧!”妇女有些羞赧地递过一件渔网麻衣,筋筋吊吊却干干净净,摸上去软软的毫不扎手。子晴知道这是家中最大最好的一张网,去年新做得的,阿爹平时都舍不得用。
“大娘,我不冷,您穿吧!”确实,她体内血气充盈,这样的温度反倒令她不再燥热。
“呵呵,手是挺暖的!”妇女的手指有些粗糙,子晴却十分喜欢这种微痒又温馨的摩挲。妇女也有些忘了情,竟然伸手贴在她的面颊。
“对不起啊姑娘,是我冒失了……”阿娘的眼中闪着泪光,有些歉疚却舍不得放手。“我从前有过一个女儿,很小的时候夭折了……要是她还在,现在应该跟你差不多大……”
阿娘的心中已经没有她了,满满的回忆皆是对自己早夭的亲女。子晴从不知道他们有过一个女儿,透过阿娘的记忆看去,那个孩子也是机灵调皮、活泼可爱。她们俩曾经并排躺在一个摇篮里,相视而笑,抑或相拥而眠,学说话、学走路也是一起的。怪不得那个摇篮显得有些大,小时候的玩具也都成双成对……
“阿娘……”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大娘,您的女儿虽然早早去了,但她在的时候一定过得很幸福……有你们这样的父母一定很幸福……您要振作起来好好地生活,不然她也不会安心……”她的右眼不合时宜地跳了一下。天意吗?提醒吗?自己已经是个妖孽了,与其拖累父母,不如让他们在遗忘中重归平静。
“唉,是呀是呀!都那么多年了想也没用!”阿娘叹了口气,擦擦泪仰起头,又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乐观豁达、干练泼辣的渔家女。旧伤已然愈合,子晴很庆幸自己及时醒悟,没再给她添一道新伤。
“姑娘,你还要继续往西走吗?”
“是!”子晴仍不习惯撒谎。此刻她不知怎的想起了邻家大婶,也想起了过去种种异端,忽然庆幸所有人都忘了她。那头一向温驯在看到她时突然发疯横冲直撞的牛、惊慌失措险些被断裂的栏杆打中的小双、她下意识一挡就断成两截的实铁镰刀、看出她神情有异却故意隐瞒不了了之的善良大婶……是该离开了……
“你也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就漂泊四方……”阿娘爱怜地拍拍她,又轻轻为她别好鬓发。“愿你能早日找到仙缘圣地,拜得名师学好法术!”
这些信口编来的搪塞之语他们未必相信,但既然她这么说了,而且去意已决,他们仍会送上衷心祝愿。
次日清晨,小村里一片热闹一片喧嚣。各家各户都打点好行李,在长老的带领下、在邻村壮丁的帮助下携家带口踏上了离乡之路。
通衢结界虽然幻灭,但这里毕竟是万年桃源,从古至今修仙之人汇集绵延。仙女湖对岸的邻村背靠狮子山,定居着三位年龄过百的半仙,且素雪当年曾在通衢四界留下四样随身宝物,足可震慑一般妖魔。在紫玉于心不忍的指点、先祖齐来入梦的示警以及长老焦急奔波的沟通后,小渔村开始了集体迁徙。
子晴也是一早踏上征途。不过辞别养父母与邻家大婶后,她绕路先行来到邻村,早早躲在狮子山浓密的松林中,不远不近守望曾经朝夕相处十几年的乡亲们。向晚时分,所有人都已安顿下来。丰盛的村宴摆起,欢快的乐声奏起,硕大的圆月升起,一切都洋溢着活力与喜气。
松脂包裹着一滴晶莹泪珠,子晴释然一笑。看到蓝光隐现的结界边缘清晰、挡住一拨又一拨张牙舞爪恼羞成怒的妖魔时,她终于转身离去。
“呜呜”一声微弱呻吟羁绊住子晴盲目的步伐,也将她的视线从藏蓝天际拉回到深林秘径。她的右眼湛蓝明亮,视黑夜如白昼,定睛一看就发现不远处的矮松下蜷伏着一个毛绒绒的动物。她慢慢靠近,那物的呻吟也听得愈发清楚。等她走到近前、蹲身查看时,正对上一束同样明澈也同样稚气的目光。
“咦?怎么是只小猫啊?”猫在渔村并不少见,她小时候还养过一只,不过多是黄白花色,像这样黑白棕褐杂糅的狸花猫还是第一次见。这猫儿明显受了伤,忍不住哼哼却还努力摆出防御姿势,拖着断掉的后腿皱起鼻头,发出稚嫩的恫吓低吼。有些可怜又有些可笑。它明明只有巴掌大小,全身还披着细密的绒毛,叫起来也奶声奶气的,又受伤颇重虚弱不堪,还这么不肯服输不愿低头。
“别怕别怕,乖,我是来帮你的!”子晴柔声细语地说着话,一边慢慢向它伸出手去。小猫吓得一激灵,浑身的绒毛抖得更厉害了,瞳孔也缩成细细一线。子晴的手停在离它不到一指的地方,言语却继续着,甚至轻轻哼起了阿娘的摇篮曲。它迟疑了,虽然喉咙里还闷着吼声,眼中敌意却削减不少。
子晴又向前凑了凑,它忽然目光一聚,一口咬住了她的指尖。子晴本能地倒吸口气,却迅速稳住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她这一静反倒让小猫没了主意。指尖的痛感减轻了,觳觫的绒毛平息了。在又一个善意的微笑中,小猫松了口,甚至歉疚地舔舔她指尖渗出的血珠。
“没事没事!”子晴根本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安慰备受伤痛折磨的小猫。它的后腿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知是被什么野兽咬伤的还是中了猎人的捕兽夹,看样子已经伤了有两天,血虽然止住了,却很难自行愈合。
小猫在她温柔的抚摸中委屈地哭起来。安全了,不管这个人类能不能救它,此刻它感到很安全也很幸福,这些天的濒死剧痛、孤独无助骤然袭来,它终于像只普通小猫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猫居然也会流泪?!子晴见过流泪的老牛、流泪的母羊,却从不知道冷漠孤傲的猫也是会哭的,而且哭得如此伤心,仿佛全心全意沉浸在悲伤之中,忽略了周遭的一切。她疼惜地摸着小猫,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愧疚。它的伤太重了,年纪也太小,生气即将散尽,死亡即将降临,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作为它短暂一生最后的见证者给它灵肉分离前最后的温暖。
忽然,小猫的身子震了一下,又震了一下。子晴才发现自己一不留神触碰到了它的伤口。它腿上已干涸的血迹与她指尖还新鲜的血珠融在一起,正当她慌忙道歉的时候,小猫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子晴揉揉明亮的右眼,闭上了不中用的左眼。没有错,是立着的!而且已经喵喵叫着扑到了她怀里!
“怎么有两条尾巴?!”震惊之余,子晴发现了更令她震惊的事。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她既不觉得厌恶也不感到害怕,开心地接受着小猫热情的****磨蹭。
两个孩子笑着闹着滚成一团,摔卧在狮子山温柔的臂弯中。子晴还咯咯笑着,小猫却忽然发出恫吓低吼,稚嫩的鬣毛也耸了起来。
一声凄厉的狼嚎划破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