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凉如水。
黑暗无声地侵蚀了整片天地,夜色苍茫,万物也似失了生机,只余一弯残月悬空,映着清冷的光辉。
古道旁的悬铃木下,一容颜出尘的男子静坐其下,月白色的衣衫在这凄冷的夜里更显孤寂,却也衬得他恍若谪仙。
“师父!”
一声娇喝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男子闻声,修长浓密的眼睫颤了两颤。随即,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映出眸中的几处淡漠。
压下喉中的腥甜,银灰色的眼眸望向前方那个飞奔而来的娇小身影。
女孩不过八九岁,与那男子一样同是一身白衣,疾步奔来后便一头扑进了男子怀中,“师父,我总算找到你了!”
男子的眸光不似方才淡漠,隐隐含了几分温情,抬手轻抚几下女孩的背,道,“不是让你在客栈等着?”
“如何等的住?我眉心的木槿泛红,便知晓必是有魔界之人在此,师父先前为辰砂上神凝聚神识已损了身子,若再与魔界之人交恶,必是要出事的。”女孩的话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担忧,抬头看了一眼男子依旧清逸出尘的容颜才放下心来,“还好师父没事。”
男子浅笑,却并未说话。他伸手将女孩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腿上,目光触及地上几滴暗红色的血迹时深沉几分,神念一动便掩去了所有痕迹。
男子的声音温润如水,说的话却与女孩先前说的无甚联系。
“绾儿,为师给你讲个故事吧。”
女孩一怔,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师父今天好像有什么不一样,可若要说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男子的目光看向夜幕中如钩的残月,却又似乎透过这苍凉月色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上古之时混沌初开,世间唯神一族。神本无心,亦未有情,作为世间的主宰者,也并不被允许有情。”
女孩未说话,垂首安静地听着男子的故事。
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银灰色的眼眸中划过一抹隐藏极深的叹息,声音却未有半分动容。
“万物有因皆有果,天地规则既不许神有情,便必定有被打破的那一天。混沌初开之时,天地间衍生出第一位神,故化名为衍。自衍有了神识起,便知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守着这天地规则,不容许任何人违逆破坏。这,便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女孩浓密的双睫颤了颤,心似乎也跟着男子的话起伏起来。
衍……
她微微侧头,看向身后平静的男子。
“神自天地间孕育,无论何人都无法知晓下一位神将何时出世。也正是因为此,衍独自等了很久,久到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多久,才终于等到了第二位神的出世。或许他该是欣喜的,因这世间终是不再只有他一个,可神并无七情六欲,又何来欣喜之说?”
男子的声音平稳而轻缓,似在亲昵的恋人耳边呢喃。
“后来的许久,衍也一直未曾体会过何为喜,何为哀。直到一个人的出现——不,他并不是人,却也不是神。衍并不清楚他的来历,也不需要清楚他的来历。既不是神,便是天地规则不允许存在的,作为天地规则的守护者,衍知道,让他消失便可。”
女孩微微抬眸,心底无端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到底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她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不是神……便一定要被除掉吗?”
男子闻言,顿了一顿,银灰色眸底似有流光闪烁。他轻轻抬手,缓缓梳理着女孩散落的秀发,每一个动作都极致温柔。
“是啊,不是神……便一定要被除掉。”
“……”
女孩沉默下来,心头异样的感觉更甚。她抬手捂住胸口,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
为什么听到这些,心……会这么难受?
男子察觉到她的异样,眸光微沉,宽大有力的手掌贴近女孩的背,缓缓将一股纯净的力量渡入她的体内,“摒除杂念,运气将力量融合。”
女孩点头,努力将脑中杂乱的思绪压下,闭上双眼照男子说的缓缓运功。
良久,心头莫名的疼痛渐渐消散,女孩轻轻睁开眼眸,感觉到背后温暖的力量,禁不住出声唤道,“师父……”
男子身形一颤,手掌轻移阻止了女孩想要回头的动作。
“不要动。”
皎洁的月光映在男子清逸出尘的面容上,竟辨不出二者究竟谁更苍白。
男子轻声道,“绾儿不想听听后面的故事吗?”
女孩面上微微动容,缓声道,“他后来……死了吗?”
男子似乎早就猜到她要问什么,凉薄的唇角微微勾起,道,“并未。他很强大,并不比衍差。衍在他身上看到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那是衍第一次知道,世间竟还有情绪这一物。他常常在与衍交手时笑的肆意,还说,做神无聊,不如他潇洒惬意。后来许久,二人竟也在不断的交手中渐渐熟识。只是,衍始终坚持着取他性命的想法——那是他的职责。”
女孩清秀的眉头微皱,道,“若没有天地规则,二人或许会成为挚友吧。”
“……”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微愣过后轻声叹道,“或许会吧。”
“既唯神一族,那又为何有如今的六界呢?”女孩不解。
男子目光微顿,唇畔竟浮现几分笑意,“因为……天地规则,也终有被打破的一天。”
“……”女孩沉默着点了点头,抬眸看向遥远的星河,接着男子的话说道,“天地规则被打破,众神本不死不灭,却因修补规则耗尽神力,只余一抹神识化为凡人经历生生世世轮回之苦。每轮回一世,神识便衰弱一分,直至完全消失在六界之中。而神识只会在最后一世轮回即将完全消散时才会恢复片刻,也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能替上神们凝聚神识。是……这样吗?”
男子微愣,似是为女孩的一番话惊讶。回过神来,他轻笑几声,将女孩抱在怀中,和她一同望向天际的星河,道,“绾儿真是聪明。”
随即,又用及其轻柔的声音说道,“为师,也放心留你一人过这几年了。”
“什么?”女孩一惊,再不顾男子的阻拦猛地回过头去,却看见他异常苍白的容颜和那双隐含温情的银灰色眼眸。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女孩慌乱起来,一双略显稚嫩的小手也不由自主向男子苍白的面容伸去。她从未见过师父这个样子,一股浓重的不详预感漫上心头。
“无碍。”男子凉薄的唇微弯,握住女孩慌乱的手,轻声道,“只是须离开一段时日。”
“……”女孩看着男子,不知该如何开口。
良久,她有些哽咽的声音响起,“师父……会回来的吧?”
除了这一句,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其他的,师父只会比她考虑的更周全,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男子点点头,素来凉薄的声线中透着几分坚定。
“一定会。”
“……”女孩轻咬下唇,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绾儿……等师父回来……”
“好。”
“……”
这是女孩记忆中男子同她说话最多的一次,却也是在今后经年岁月中最后一次见他。
女孩握住腰间银白色的佩剑,一颗小小的心已然做出了决定——师父不在,便让月离剑同她一起替他完成未完成的事吧。
她抬眸看向遥远的星河。
夜色凄美,却也冷得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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