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震在暮色将至时来到展家那个宽大精致的花园。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的尽头，他看见展眉坐在秋千上发呆。他觉得心仿佛突然被抽紧了似的疼。
他笔直地走到她面前，而她竟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起了从前？”
她垂下眼睫，拒绝回答，也拒绝去面对他。
他的手上用了些力，抬起她的脸：“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是谁？”
她还是沉默着。
他终于失去了耐心，用力将她的脸转向自己，强迫她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他咬牙切齿地低吼：“告诉我，我是谁！”
“你是袁震。”她的泪一颗颗地往下掉，他真的以为她会忘了他吗？他一向洞察世事，他怎么能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就是因为忘不了前尘往事，她才没有办法面对他的呀……
“好，非常好。”他的口气里是努力压制着的怒气：“你还能知道我是袁震，那么我们还可以谈一谈。”
“可是，你想谈什么呢？”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我想知道，为什么在记起从前之后，你坚持不再见我。”他小心地捧着她的脸：“小眉，告诉我，子越是谁？”
“如果我不说，你也不会死心，是吧？”当然知道他的坚持，虽然只有两个月的相处，她想，她已经足够了解他了。
“是。”他说：“就算是被判出局，我也该知道原因吧。小眉，我不喜欢不明不白。”
“好，我来告诉你，我的从前。”从他进来到现在，她第一次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如果你想知道。”
“我想知道。”他有一瞬间的犹疑，但是，他还是坚决地对她说。
“他叫姜子越。”她不再躲避他的眼神：“姜家和展家是世交，所以，双方家长乐见其成，我和他走到一起。没有人会对这个结果置疑，我和他理所当然就应该是天生一对。没有见过他的人是不会相信这个世上还有那么完美的一个人的，他如果不是出身在大富之家，他有足够的资本成为偶像明星，而他的出身决定了他不但漂亮出众，他还有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息。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但有贵族气，他还很有亲和力，他对每个人都是彬彬有礼的，从来没有少爷的臭脾气。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每个女孩子的梦想，可是，并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了解，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就算是公主，也会患得患失的，因为他太出色了。我也一样，尽管他在我面前无数次地说过，他只爱我一个，我也还是怕，所以，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要吵架，然后再讲和，再吵架……那时候的我，觉得很累，而他想必也是精疲力竭了吧？只是他的涵养太好，他从来也不会说出来。后来，在一次很激烈的争执之后，为了让我安心，为了让我相信他的真心，他向我求婚了。没有人能拒绝得了那样一个出色的人求婚的，我答应了，两家家长也很开心，特别是我父亲，我必须向你补充一点，我三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因为怕我受委屈，我父亲没有再娶，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如姜子越一样出色的人来照顾我，来接替他继续宠我。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是这个童话的唯一结局了。可是……”她的声音顿了顿，他借着暮色看到她的唇边有一丝嘲弄的微笑：“你看，世事偏就有那么多的可是——可是，姜子越把所有结婚的细节都考虑到了，就是没考虑到，女人有时候疯狂起来也是很可怕的。他有众多的仰慕者，他都已经拒绝得明明白白了，只有一个叫王晓音的女人，是他的助理，从他踏入公司的那天起就一直守候在他身边，她无怨无悔地为他做一切事情，所以，她没有办法和其他人一样祝福我们。在婚礼的前一晚，她骗他说，要和他彻底做个了断，从此以后不再有任何瓜葛，他很轻易地信了，因为那个女人从来没有骗过他。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如果不想和那个女人有任何关系，就最好不要去她的家里，在一个单身女人的公寓里，又被她的眼泪骗得喝了很多酒，就更危险了……那个女人灌醉了他以后，打电话给我，说是让我看一出好戏，让我放弃第二天的婚礼。我真的就去了，你知道的，像他那样出众的人，就算是成为他的妻子了，我也未必能放心的，何况，在那种时候，那样一个心怀不轨的女人，打了那样一个暧昧的电话过来，我没办法不去。我去了，就看到姜子越衣衫不整地躺在她的床上，而那个女人来开门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睡衣半掩，根本挡不住肌肤……我几乎要疯了，冲上去拉起姜子越，顺手将床头柜上的一杯凉水倒在他的脸上，然后转身就冲了出去！他彻底地清醒了，跟在我后面追出来。”她停住了，他耐心地等着，却并不开口追问。“你一定不明白，为什么那天你第二次救了我之后，我会突然地恢复记忆吧？因为，那天的情景和那个晚上一样，只是，他不是警校毕业，他不可能有你那样的身手。一辆车向我疾驰过来，我在意识一片混乱之中，根本没有察觉，他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到路边，他自己却卷到了车轮下面……他没有给我任何解释，他只是一遍遍地告诉我，要好好地活下去，要记得，他一生中只爱过我一个，他轻叹着对我说，展眉，展眉，展开愁眉，从此开心快乐吧……”她的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了满脸：“那个女人随后赶到医院了，她跪在我面前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她预谋好了的，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有时候，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真实的，其实，两个人相爱，最重要的并不是生死相许，而是信任，绝对的信任！他没有活着出抢救室，当护士推着他出来的时候，我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醒来以后，我突然发现，我再也见不到姜子越，而我身边的人，我竟一个也不认识了！”她透过一层泪光看着他，他看起来似乎那样的不真实：“后来的事，就不必我说了吧？我在圣诞节那天跑出去，我在忘却了前事之后，突兀地闯进了你的世界……我很抱歉……”
他轻柔地给她擦拭着满脸的泪，可是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完。“为什么要对我说抱歉？”他捧着她的脸，才不过几日不见，她的脸竟苍白得让他心惊：“除非是，你想重新回到记忆中去。”
“我没有办法不回，袁震！”她哽咽着叫他的名字，仿佛是为了在余生里可以记住：“袁震，袁震……你走吧。”
“看着我！”他的喉咙里逸出一声低吼：“如果你肯认真地看着我，你就会知道，我爱你，绝不会比他少一点点！”
“那又怎么样呢？”她无助地将目光移开：“只要我一天忘不了他，我就没有办法接受你！而你明白的，我怎么可能忘了他呢？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是因为我的不信任，说没就没了……”
“你想用你的后半生来为他殉葬？”他轻轻地放开她。
“如果可以，我更愿意用我自己为他殉葬。”她说：“你走吧。我必须为我的任性付出代价。”
“即使这个代价是我？”他轻声说，似乎依然如故的波澜不惊，但是她听得出他的伤心欲绝。
她的泪汹涌而下：“袁震，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竟笑了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她的泪落得更快更急：“我不该闯到你的世界里的……”
“是我把你拉进来的，我是自找的。”他轻轻柔柔地对她说：“如果你能够忘了我来为他殉葬，我无话可说。小眉，你自己珍重吧。”他说完了，转身便走，甚至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他的背影很快地融入夜色之中，她在他身后泪落如雨……
林江月仔细地打量着面前那个温温婉婉的女孩儿，过了很久，她才说：“我很高兴，你还愿意见我。”
“对于我而言，您是我的第二个母亲。在那两个月的时间里，您用了极大的耐心和爱来疼惜我。”展眉轻轻地说：“我应该去拜访您的，而不是在大半年过去之后才见您。可是，袁妈妈，我真的是怕见故人……”
“你父亲在第二天就见过我了。”林江月微笑着，展翔鹏曾经要给她一大笔钱的，但是她拒绝了，她拒绝他只用了一句话“我是把小眉当成女儿来疼惜的，展先生，您可曾见过卖女儿的母亲？”
“我听说了，对于家父的莽撞，我只能说抱歉了。”展眉说：“袁妈妈，我必须感谢您的怜惜和体恤，您忍了大半年，没有来找过我，我知道，您不过是想给我一个自由的空间。”
林江月优雅地喝了口咖啡，抬眼看她，她眼中的笑意更深，这孩子真是冰雪聪明，她能知道她的远离不是抛弃，而是为了让她自由，只是她还想自由多久呢？
“袁震变了很多。”林江月小心地提到儿子。她不得不担心他，曾经那样玉树临风的一个人，现在完全不修边幅，曾经只喝绿茶的人，现在只喝酒，喝各种各样的酒，最可怕的是，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忧郁，其实这些还不是最让她担心的问题，她一直乐观地认为，她的儿子是不会沉沦太久的。可是，今天安景鸿来过了，他告诉她，他现在冲锋陷阵到不要命，这才是她最担心的事。
展眉猛地一惊，手中的银匙“当”的一声落入杯中，褐色的咖啡溅到雪白的桌布上。“他……”她迟疑地问：“他还好吧？”
“我曾经以为，他会很好，事实上，他也确实还好，他还能够正常地上班，正常地作息，正常地生活，当然如果以酒当茶，以酒当饭也可以勉强算正常的话，他是真的还不错，至少，他没有堕落到忘了自己的职责和身份，他大部分的时间还能够用工作来麻痹自己。”林江月微微一笑：“我想，时间可以让他恢复正常，所以，我没有来找过你。小眉，我不是一个专制的家长，我一直认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别人是没有必要跟着瞎操心的。每个人都有爱或不爱的权利，你会放弃袁震，必是他有让你舍得放手的地方，我不会怪你。如果，不是今天景鸿的出现，我也许永远不会想到，我的儿子也会有放不开的时候……景鸿说，他不要命地身先士卒……”她还在微笑着，但是，展眉分明看到她眼中的泪：“小眉，这是我最怕的事！我怕他的不要命。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丈夫，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我想过无数种，他会采取的忘却你的方法，但是，我没有想到，他竟是用这种求死的笨办法，我不想给你任何压力，我也没有求你嫁给他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他爱你，已经入骨入髓了，他是用生命去爱，没有半点的迟疑。
“在您之前，亚蕾已经来过了，她回国的第二天就来找过我。而昨天，景鸿也终于沉不住气了。就在我出门前，我爸爸还对我说，世上除了袁震，他想不出还有谁会那么纵容我。”她缓缓地说：“景鸿怕他的不要命，您也怕他的不要命，我更怕他的不要命。可是，我不知道，在没有忘掉姜子越之前，我还能不能面对他。”
“没有人要你忘掉那个男孩子，小眉。”林江月握住她的手：“事实上，有很多人很多事，不是你说忘就能忘的。但是，纪念故人和追求幸福是两回事，不是吗？”
“可是，您也对我说过，在伯父之后，您不会再爱任何人，您告诉过我，真正的爱，只有一次，爱过了，就不再有了。”
“我有说过吗？”林江月眨眨眼睛，真该死，没事说这些干什么？好像儿子也跟她说过这句话的……“我好像是有说过哦？可是，那是因为没有人再像他当初一样包容我了……”她叹了口气：“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你一样幸运的，你在有生之年还能遇到一个袁震像姜子越一样爱着你，而这个傻瓜还在等你，尽管他明知道，也许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打动你，但他就是要去做！”她握紧她的手：“小眉，姜子越也许是这世上最明白你的一个人，他早就想到了，你会用你的灵魂为他殉葬，所以，他才会要求你好好地活下去，他才会让你展开愁眉，从此开心快乐……孩子，我也有我的私心，姜子越死了，有一个人会记住他一辈子，可是，我不希望，我的儿子这样被人想念一辈子，我只想他能快乐一辈子，哪怕这一辈子只有匆匆几十年。”
“袁妈妈……”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林江月轻轻地拍拍她的脸：“请原谅，我还是给你带来压力了。”
“袁妈妈，我真的很抱歉。”她说。
“没关系的。”林江月也许很失望，但她的微笑还是很真诚，很温暖：“我本来就没指望能打动你。如果袁震都做不到的事，我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她的笑容让她猛地想起他来，他面对她的时候，总是让她觉得温暖，安心……“如果有来生……”
林江月笑眯眯地打断她的话：“傻孩子，不要跟我说这些，我不相信来生的。何况这一辈子已经足够长了，何必到来生再从头爱同一个人呢？”她就这样暖暖地笑着：“如果真的有来生，你来做我的女儿吧，看着一个男孩辛苦地追求你，是做母亲的骄傲，而现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沦陷，我会心疼。”她站起身：“小眉，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您先去吧。”展眉看着她，却没有动：“我想再坐一会。”
“我约你出来，总该送你回去。”林江月站着没动：“否则我会不放心。”
“家里会有人来接的。”展眉忽然想起往事，不由得笑笑：“而您呢？袁震已经让您自己开车了吗？”
“怎么会？”林江月也笑起来：“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弃管我的。我自己走回去好了，反正也不远的。”她再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我走了。”
她站起来：“袁妈妈，您走好。”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起来要回家了，他会在原地等你的。”林江月轻轻地说，像是一个母亲临别的叮咛。
她不敢抬头，怕再也藏不住满脸的泪。等她再抬起脸来时，林江月已经走出去了。她也跟着出了咖啡厅的门，外面却已经不见了林江月的影子。忽地一阵秋风乍起。已经是秋天了吗？她迎着风走，泪水越落越急，越落越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