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很无奈地承认当下依然是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女人为了理想而奋斗,必定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当然她并不偏激到成为女权主义者,而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女人做到更完美。她在同性中算是佼佼者,但她并不蔑视很多不及她的同性。因为心底的悲悯和多年读史的睿智,她在作品中展示特殊的社会环境给女人带来的苦难和不幸。尤其是农村女性在陋俗之下所受的折磨和摧残。呼吁社会给予女性更多的关怀和同情。在日益文明的今天,她面对城市里敢和男人一争高下的白领丽人,除了赏识和欣羡,更多的是对于她们作为人的价值和自强自立人格的肯定。
前一阵子,她忙于孩子工作的事情,很少和我接触,即使街上碰见也是匆匆打个招呼。一日晚饭后她去和我同楼的一个朋友家里,电话里喊我过去坐坐。我刚一进门,她就笑着说刚骂完我,她骂我懒,说很长时间不见我有新作品了。我还真是惭愧,更加无话可说,我坐在那里听他们谈王小波,谈各自的创作近况,她本来兴致很高,似乎比平时说的话要多一点,可是一个电话又把她叫走了。
一周后,也就是8月15日那天中午我和她一起被抽调去黄渚灾区支援新闻报道,去的时候以为当天就能返回,我也没换衣服,穿着裙子去了她的办公室,她一看见就说你这样穿着晚上会冷的,但是回去换衣服已经来不及了,她很果断地说走吧,我婆婆家就在黄渚街上,我给你拿家里人的衣服穿。然后我边吃她给我准备的肉夹馍边上了车,两个小时以后到了黄渚。
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周时间,我和她一起吃住在她婆婆家,白天下去采访,晚上回来写稿子,二楼上一间小小的房,一张大大的床,我们在一起度过了紧张而忙碌的几个日夜,也是今生唯一和她接触最多的日子。头天晚上没有电,我们便早早睡下了,吹灭蜡烛以后,她起来拉开了那个小窗帘,给我说她从前在这儿住的时候经常晚上拉开窗帘,看窗外的星星,尤其在深夜,星星比月亮还要美丽。夜色中我感觉得到她眼睛里的光亮,感觉得到她在夜晚的轻松和回归自我。
躺下很久了,我们都没有说话,但都没有睡着,后来还是我扯了个话题,我让她给我讲在黄渚当老师时候的事情。她从十八岁毕业说起,说到刚来时学校给她一个最差的班,但经过无数次的家访和课堂上的循循善诱,那个最差的班级在年终考试时拿了全校第一,她是在领奖的时候才知道真相,但在她眼里,根本没有感觉到孩子们的坏,倒是处处都有可爱。说她现在的小叔子和小姑子都是她当年的学生,我插嘴说那是不是家访的时候让人家给看上了,结果嫁到这儿的,她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一声,胳膊肘捣了我一下,没有正面回答,但我感受得到最早的回忆带给她的愉悦。在夜晚,她的叙述比白天流畅得多,几乎没有一次结巴,也更加富有诗意。说到停顿的地方,她索性披衣起来,靠在床头上抽烟,打火机不是太好用,打了三次才点着。抽着烟她继续给我讲年轻的往事,我侧睡在她身边,看她白净的脸庞在烟头下忽明忽暗,听她不疾不徐的轻言细语,再一次看到了真实的她,一个有梦、有热情、敢爱敢恨的血肉女人。
第二天夜里有了电,她从自己的电脑上找到《2012》让我和同去黄渚的成志杰看,一直看到深夜才结束。看的时候我直打瞌睡,一躺下却又睡意全无,我们又聊了半夜,这回是我说她听,我给她说我的父亲,这是我今年失去父亲后唯一能给自己安慰的话题。她非常认真地听我述说,鼓励我好好写篇怀念的文章,并由此说到她的祖父母,在她心里的位置等同于我对父亲的一腔深爱。这一夜我们俩都没休息好,以至于早上起得晚了,又跑了一整天泥泞路,她说自己到底精力不济累得很,我很是内疚。
那几天她婆家的弟媳给我们做饭,每天都变花样改善伙食,看得出她在家里和公婆、妯娌间关系相当融洽,也很受一家老小的喜爱和尊重。我在给杂志撰稿的时候想写点她们家积极支持抗洪救灾和关爱子弟兵的事迹,却被她严词拒绝,说什么也不让写,我看说不服她只好作罢,心想这个处处低调的人真是的,要让一家人都跟着低调。要知道街上的老乡给战士们煮鲜苞谷就是她们家带的头,她女儿左丽君,那个刚刚大学毕业的活泼漂亮的女孩子,最喜欢给战士们送煮熟的苞谷和洋芋,那次送完回来悄悄地给母亲说:队伍里的帅哥可真多呢。她第二天将这话说给我听,我说你女儿性格像你,直率!她便也笑着默认。19日晚,半夜时分大雨滂沱,广播里宣传防洪,我和她都被惊醒,她穿衣出门看望了一回公婆和弟弟一家,回来告诉我外边所有的士兵都已经集合好站在房檐下待命,说这样大雨要是再下一小时可能真要出问题,并问我怕不怕,我说有你我就不怕,她很高兴地说,你真这样信任我吗?我肯定地点头。真的,几天的交往,我更加感到她的坚强和善解人意。好在雨渐渐小了,我们又度过了一个平安夜。
在灾区采访的那几天,面对灾难,面对感人的救灾场景,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流泪。尤其看见那些可爱的战士,她总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他们,看他们干又脏又累的活儿,她叹息说,要是他们的妈妈看见会是多么心疼啊。她在自己家给战士们的手机充电,一点都不嫌麻烦,一趟又一趟,有个孩子受了外伤,她托成志杰从城里买来几瓶三七片给送了去。因为她曾经在黄渚当过十一年老师,她的学生很多,只要出门就碰上,我说她桃李满黄渚,她不许我胡说。那天在街上遇见一个她的学生在抢险队伍里,我发现她对那个学生格外地关心,后来她告诉我那个学生的家世和童年时的遭遇,说她一直想以他为原型写一篇小说,但多年来没有动笔,主要是因为怕人家对号入座,因为那是个真实的故事,而所有知道故事的人也都知道她是个写文章的人,于是就搁浅了。她说要不让我来写,当晚她就给我讲述了故事梗概,我构思了一晚上,次日早起便动笔了,她非常欣喜地给成志杰说我的状态咋那么好,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写下去。我不好意思地说了实话:在这儿有吃有住,又不用管娃管家,每天的采写任务也不重,正是写东西的好时候。当然更重要的是和她在一起的几天更让我有了学习的动力和榜样,只是我怕她责怪我而没说出口。曾经我说她是我们本地创作圈里的精神领袖,她便涨红了脸跟我急,说我言过其实。
作为女人的她,善良是她的天性,很多人背后说她清高、孤傲、待人冰冷,甚至有很多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其实熟悉了就会觉得并不是那样的,她在看似冷漠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火热的心。她对待朋友的真诚、关心和爱,随处都能让人感受得到。今年正月初六我父亲因病辞世,她从单位同事那里得到消息,寒风刺骨的天气里一大早赶到我家,是我在最悲伤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朋友,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后来再见她就是在去另外一个同事家的路上,是去参加那个同事父亲的葬礼,时值仲春,去往南康的山路上木莲花开得正盛,同行的杨立强老师在归途中摘了数支准备带回去作画,并且给我和她各分了几支,让带回去观赏,我看花儿不多,坚持不要,她诚恳地给我说:带上吧,回去献给你父亲。一句话让我掉了泪,一个并不认识我父亲的人,只是因为文字走得近了点,居然连带地牵挂我最爱的人,这着实让我感动。还有一回,她听说我和朋友约陈廷栋老师一起喝过两次酒,她很郑重地告诫我不要给陈老师多喝酒,说他已是花甲之人,身体也不太好,更是他们那个家的顶梁柱,喝酒喝坏了身体就罪莫大焉。我从她极其认真的语调上体味了她对于朋友的关心和爱护,后来我将此话转告了陈老师,陈老师亦很感动。
9月1日那天,我将从黄渚回来后完成了的小说发至她的QQ邮箱,请她指正。2日晚快十一时,我隐身在线,她来给我留言,说第二天要去武都给女儿办理工作事宜,忙了一整天刚回家,看到我给她发邮件了,我赶紧说让她有空再看,她很惊喜地说:“原来在啊!于是我们聊了几句,说到一个彼此熟悉的人的小心眼,她提醒我往后和那样人打交道得注意点,说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另外说到本期《同谷》上抗洪救灾的稿子,她说自己的最差,我说她是谦虚,她却这样回答我:不是谦虚,也许你们假话听多了,我说实话你们反而觉得很假,其实我在朋友面前从来不说假话的。
我是不止一次地听她这样说了,突然就有些内疚,仿佛因为我的客套,她只好一再地表白自己的诚意,我是应该早知道的,她是那样一个心地单纯毫无杂念的人。最后她问我小说的字数,说等她武都回来后再看吧,并说:看了之后,如果有意见我会不客气地告诉你,只是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当时对着电脑的荧屏就失笑了,觉得她怎么又一下子客套起来,大概是受了我刚才的不良影响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她交谈,如今那些话依然保留在聊天记录上,我从她出事那天,也就是9月4日起,每天翻出来看一遍,心里无比的疼痛,那篇她没来得及看的文字一定还保留在她的邮箱里,意见却是永生难得了。回想我从黄渚回来的那天下午,她不小心崴了脚,躺在床上说不能送我了,让我自己去指挥部门前坐车,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谁又能想到那一别竟成永诀!9月6日送她从南山回来,我的心再一次被不知名的东西掏空,满脑子是墓地四周的那片黄豆地,青翠依然,还有她的挚友给她从山间采来的野棉,花儿朵朵幵得那么热烈。我打幵聊天窗口,含泪问她:下过雨的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不知道你在青青的豆苗地里是否有一点点冷?不知道你的世界里是否依然有花香和光明?
行文至此,我只觉情难自禁,泪水潸然,我不知道怎样结束这篇回忆性的文字,也不明白今年为什么如此的不幸,刚刚从失去父亲的悲伤中挣扎了出来,却又失去了一位难得的良师益友,命运之不公,让我再次怆然失语,独望南山。
想起她《梦之花》里的一段话,仿佛是她那时专门写我今日之心境:
不知道这个迷雾包裹的秋日之晨,你在哪一缕云影里漂浮?或如我一样的悲哀。山坡上,野棉的花朵在风中摇曳苦涩的香气,以及那些结满果实的不知名的灌木丛中秋虫的低吟是否为我的惆怅和歌?
201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