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很小的时候,曾探究过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得到的答案永远是:柳眉子河里捞上来的。
我们的村庄依山傍水,山很高很远,水却很近。就是这小河水,因为上游的柳树林,一到春天,柳眉儿渐长渐落,随水而下;秋风吹来,柳叶飘落河面,亦是片片如眉,于是叫它柳眉河。我们都知道自己是从河里来,也爱去河里玩。亮晶晶的鹅卵石、绿油油的鱼儿草,还有石缝中大大小小的螃蟹。偶尔还能遇到可怕的水蛇,常常吓得我们作鸟兽散。待惊魂稍定,水蛇早已不见踪影,于是继续下水。
童年的时光就和这小河的水一同悄悄流走了,那时候,小河不小,我也不大。后来,成长的心终于能容纳小河的一切,我们不再终日戏水,而是趟过河去,走进学校,走迸文字描述的山川河流,始知沧海尚能变桑田。
村子里头一个跳出“农门”的是我的堂表姐。恢复高考第二年,我还在念小学,堂表姐考进省城一所卫校,临走时全村人送到小河边,我跟在堂表姐的后面,只记得她黑黑的发辫好长好长。一直走那么远了还能看到发际的红头绳一甩一甩地打在她扭动的屁股上。
两年之后,我吃到了堂表姐从省城带回的饼干,那是我吃过的味道最好的饼干。其时,她已被分配在那个遥远城市的一家医院当护士,一年回一次家。然而,我小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堂表姐的面,只是大人们曾经有一阵子神色异常言辞闪烁地说到“谈对象”“自杀”等字眼。待我完全弄明白发生的事,却是堂表姐因为感情上的事一时想不开而在她工作的那个城市投河自尽了。我从地图上找到了那条河,是黄河。堂表姐竟是在我们的母亲河里香消玉殒。我的堂舅舅和堂舅母从女儿工作的单位带回来一箱子遗物,也带回了后半生的忧伤。
堂舅母思女心伤,终日以泪洗面。后有邻人劝慰说:人死难以复生,不如给姑娘烧点纸钱,也许能求得梦里相见。于是堂舅母清明寒食必在路边烧纸钱,后来也不知怎么想到去柳眉河边烧。又一年的寒食节,雾蒙蒙的拂晓时分,堂舅母来到河边,边哭边烧着一页页的纸钱,等纸化成灰烬随风而散,猛抬头,却见堂表姐从河中的水雾里蹒跚而来。高高的身材,长长的发辫,似乎喊了一声“妈”,堂舅母一答应却什么也没有了,又哭了一回,想想人鬼殊途,心中又有些惧怕,幸而天已大亮,涕泣而归。从此心愿已了,再也不去河边烧纸钱了。村里人将这些讲得神乎其神,好像人人都亲眼看见一样。我知道那一定是幻觉,可我又宁愿相信这样的传说,倘若真有灵魂的话,相信我的堂表姐能够从异乡的河水中走回这养育过祖祖辈辈的柳眉河。
清清柳眉河,每到柳叶儿落尽,水瘦山寒,那河中的水变得冰凉彻骨,河上便架起小木桥。天气也变短了,每日上学天尚未亮,母亲必送我过河上公路。日复一日,从不间断。记得有一次,遇霜雪天,我刚踏上小桥,脚下一滑,跌进河中,当时由于惊吓,掉下河去不知赶快爬起,而是静静躺在水中。母亲随后跳进河水中,拉起浑身湿透的我,扶我上岸站稳,她自己在冰凉的河水中弯下腰,让我趴在她背上。母亲长得高大,背上我一口气跑回家中,脱去我的湿衣裤,把我裹在被窝里,又怕炕不热,她连鞋子都顾不上换,忙忙地拢柴烧炕,又在炕洞里煨了一罐姜汤给我喝了,我趴在炕头鼻尖冒汗,可母亲的鞋子却冻住在脚上,好不容易褪了下来,脚已麻木。揉搓好半天,方才好一些,但却从此落下冻伤。每年冬日必犯,冷时痛,热时痒,痛痒难耐。母亲刚强,硬是忍着。可我心里永远怀着深深的歉疚和不安,伴着永远的心痛。只有每年天未冷时,就给母亲准备好暧暧的棉鞋,但愿母亲穿在脚上,暧在心里,夏日回娘家,行至柳眉河,总爱坐在河岸上,将脚浸在清凉的河水中小憩,而后才过河赶回去探望父母。似乎见到河中水,已然谋得亲人面,竟是那种难以表述的亲切。直到有一天,正是炎夏,就在这小河边,我见到一位年轻的母亲,怀抱婴儿坐在绿茸茸的岸草中,穿着花裙子的双腿淹没在清流当中,而她的上半身,居然一丝未着,袒胸露乳一任婴儿吸吮。她低垂着的黑发温柔地拂在吃奶的孩子脸上,也遮住了她的面庞,但我能想象出那张面庞上的微笑和深情。她的花绿的裙裾随着水波漂流,忽上忽下,远远望去有如凌波仙子,仿佛她给孩子的乳汁,是从清清的河水中汲取而来。离她不远的河中心,一定是那吃奶孩子的父亲,很认真地埋头搓洗衣衫,河边放着大大的洗衣盆。
我惊诧于那年轻母亲的坦荡,我更陶醉于她因为爱而心无旁骛。其时,我在距她十米之遥的对岸手携娇儿,一时之间,呆呆忘记过河,而我的两岁的儿子居然欢叫起来:“妈妈,快看妹妹吃奶罗!羞羞羞!”童稚的叫声,越过哗哗的水流,惊动了那年轻的母亲,只见她飞快地瞟了我们一眼,即刻羞赧地侧转身子,孩子的父亲也走向岸边的洗衣盆去给她拿衣服。我连忙牵着儿子的手,匆匆过了小桥,未能在水边歇息,一路赶回家去。就是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念念不忘这清清柳眉河!我知道这就是我心中的母亲河!
200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