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梦十年,郭梓晴紧握着双拳,垂下头来。
视线之内,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中长直发的乖巧少女正扶着楼梯扶手侧身站着,她看着自己,只有短暂的讶异,但很快,这种情绪在她脸上消失。
郭梓晴目光泠泠,像扎在一汪深潭中的坚冰,在偶得的月色中发出来的慑人光芒。
啊——是她那个法律上的妹妹呀,一条会咬农夫的小毒蛇。
“姐姐,你回来了?还没吃饭吧?爸爸和我都刚回来,就等你一起吃饭呢。”郭嘉轻轻柔柔一笑,从楼梯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郭梓晴面前。
郭梓晴掩下心中翻涌的强烈情绪,直接越过郭嘉身边,一如既往地没有好脸色给她,只是比起从前见到就骂,现在的她是一句话也不愿意跟她说。
郭嘉见郭梓晴居然无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到她就骂感到有些意外。收起那随时可以展现出来的完美笑容,郭嘉回过头看着郭梓晴的背影,冷笑,难不成剪了个头发还有将头发染回黑色就变聪明了吗?
郭梓晴不管郭嘉在想什么,她只知道刚才经过郭嘉身边时作下的一个决定,因为那个决定,让她本来躁动的心瞬间冷静下来。
这时,服侍了郭家十几二十年的管家姑妈出现在面前。
“大小姐,你回来啦?”
看着管事嬷嬷布满褶子和笑容的脸,郭梓晴心里的苦涩以及欣喜交织互撞,最后让她扯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是啊,姑妈,我好饿啊,可以开饭了没?”郭梓晴捂着肚子忍不住撒娇道。
管事姑妈张婷芳是她在郭家唯一一个可以任意撒娇的人。她在郭家的地位并不低,主要也是因为她还是郭老头的表姑,年轻的时候因为救了郭老头一命而错过救她自己的儿子,后来因为这件事与丈夫离婚,加上得了忧郁症就去新加坡休养,此后再也没有嫁人。在她出生前几年因为花光了积蓄,回来了S市,郭老头接她来郭家住,一来二去,竟然就成了郭家管家,所以虽然表面上是为郭家打工,但又不纯粹是工人,郭老头还是很尊敬这位表姑的。
在去年郭老头新娶了妻子还带了一个与她同龄的孩子。她因为接受不了总是吵闹,姑妈因为心疼她也没有多少好脸色给新来的女主人还有她带过来的拖油瓶。
“能,能,要是你不回来,我就去休息了。不给他们端饭。”管事姑妈嗔怪地看了郭梓晴一眼,逗得郭梓晴不禁笑起来。
然而,心里有个洞口隐隐揪痛。
上辈子,要不是有这样疼她的姑妈,她也不会知道自己竟然会是这般白痴受人欺瞒,不会知道父亲死去的真相,不会知道自己为何会那般堕落。
思及此,便愤恨非常。
上辈子她费尽所有心机,牺牲一切终于报了仇,这一世既然重来,她却不想将宝贵的时间宝贵的精力浪费在不必要的人身上,只是人若起害人之心,她也不介意提前铲除祸害。
郭梓晴趁管事姑妈去准备佳肴时的空档,进了自己粉红色房间换下校服,穿上一件白色蓝色羽毛图案的连衣裙。
回头打量着梦幻公主型的房间,郭梓晴觉得自己有些无力接受。
郭梓晴在脑里演练过和郭老头见面的情形,只是在她记忆里,每次和郭老头见面都是不欢而散的,就连吃饭的时候也会吵起来,再长大一些以后,好几个月都不会见面,彼此生疏得不像父女,现在回想起来,郭老头的模样也是模糊的。
大概也是那个时候,郭嘉给他很大的安慰,让他越发地疼爱郭嘉。
郭梓晴紧张地站在用餐间外,就在她深呼吸一口气后,踏入用餐间时,听见郭嘉的声音——
“爸爸,我刚见到姐姐,和她打招呼,你知道么?姐姐把头发剪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红头发了,我想姐姐她一定是懂事了。”
“哼,那臭丫头真要是懂事,明天的太阳该从西边升起了。”郭正德不悦地哼了一下说。
郭梓晴看着郭正德的背影,有些心酸,那个背影还是很厚实挺拔,没有弯曲佝偻,还是很硬气。
那就好——
那就好——
“爸,太阳是可以从西边升起的哟。”郭梓晴收敛心绪,扬起笑容,走到自己座位上说。
郭正德不过四十岁,还是盛年,纵横商场多年的他眼神精明锐利,身上带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他穿着一件休闲单薄的衬衫,比起实际年龄面上更显年轻,岁月浸濡给了他成熟但并未带走他的俊朗帅气。
坐在上位他闻言抬眸看了郭梓晴一眼,看着郭梓晴轻轻浅浅的笑容,有些讶异,只觉得郭梓晴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一年来,她可从来没在他面前笑过,别说笑过,就连一个平和的表情都没有。
她一头黑色短直发,露出纤细纤长的脖子,眉清目秀,巧笑倩兮,恍惚间,竟然和她那温柔高雅的母亲少年时的模样重合。
“哼,你倒是嘻嘻哈哈,等你吃饭还等这么长时间,没大没小。”郭正德好半晌才吐露出这句话,但语气里却没有一丝生气的意味。
郭梓晴保持嘴边的微笑不着痕迹地揉了揉眼睛,没有反驳,这个行为反倒让在座的人惊讶。这个时候她才发觉,原来自己竟然这么会掩饰自己的心情,即便内心再澎湃,也能摆出平静的表象。
餐桌上,各人怀揣各人心思。郭梓晴叉了一块沙拉,看向对面的郭嘉——以及她的继母。
继母——徐成华,将近四十岁的年纪,保养得像三十岁出头一般,徐成华是个美人,一个带着温润古典气质的美人,酷似她早逝的母亲,不然也不能入了她父亲的眼,他父亲一直很赞赏这种类型的女人。
不过郭嘉并没有继承她母亲独有的美貌与气质,充其量是个甜美乖巧的漂亮女孩,可即便如此,也不影响郭嘉成为她学校的校花。
感受到郭梓晴视线扫过来,徐成华摆出一个柔美慈爱的表情,对上郭梓晴的视线,这时郭梓晴将视线转向自己的沙拉,徐成华眼里闪过异光,不动声色地切割自己的牛排。
郭嘉一直注意着斜对面的郭梓晴,见她看着自己的母亲,也一并望向自己的母亲,谁知自己尊敬有加的妈妈对郭梓晴展露好意的时候,郭梓晴就变回骄傲的孔雀,无视他人。
郭梓晴眼角余光看到郭嘉拽着刀叉的手渐渐收紧,因为太过用力,指尖都发白了,她在心里不禁冷嘲了一下,这郭嘉远没有她母亲的精明和容忍气度,她不过这样若有若无挑衅了一下她母亲,竟然让她耿耿于怀,心里愤怒无处宣泄。
其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郭梓晴一直没拿正眼看过她们母子,徐成华毕竟是三十好几接近四十的人了,有着成熟的心态,在她心里根本就没有将郭梓晴摆在同一位置上比较,她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只有郭正德,郭梓晴不把她放在眼里这一事不会损害她任何实质利益,反而,郭梓晴行为越是出格越是惹郭正德厌恶生气,大方得体的她便会越得到怜惜。可郭嘉不同,郭嘉和郭梓晴同龄,郭嘉前十四年像个灰姑娘一样活着,而郭梓晴则是备受呵护宠爱的住在城堡中的公主,这样的差别让郭嘉情不自禁和郭梓晴比,她成绩人品人缘都比郭梓晴好,可郭梓晴仍像最高傲的公主,轻视她,不把她放在眼里,这种对待日积月累,仿佛成了郭嘉的心结,刚才郭梓晴一个轻蔑的眼神触及到郭嘉那条过敏的神经线,愤怒不可遏止,可她又只能忍耐。
用过餐后,郭正德让郭梓晴到他书房来,换做以前,郭梓晴扭头便走,可今日她也希望能够和自己父亲好好相处一下。
郭正德坐在书桌前看着对面眼神奕奕的郭梓晴,郭正德是个商人,纵横商场几十年,看过的人很多,但他面对自己的亲人,眼前总是蒙了层雾,看不懂也不知如何做,十几岁的郭梓晴便是一个。
人说这是孩子青春期,这个时期的孩子,没有一个父母能看得懂,做的明白,尽管他们也是经历过这段人生最尴尬的时期。
郭正德点燃烟斗里的烟丝,比起香烟雪茄,他更喜欢抽烟斗,长长地吁出一口烟雾后,他正视着郭梓晴,问:“你老老实实说吧,你想干什么?自从你妈去世,我工作又太忙,渐渐地你不愿搭理我,在我娶了成华以后,你一见面就闹,今天突然这么反常,别怪我怀疑你有什么小心思。”商人是有着怀疑精神的。
郭梓晴垂着头,不禁重新打量这个父亲,对他打下精明而坦诚这五个字的评价,与其说他怀疑自己,不如说他只是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有这种变化,他尽父亲最大能力想和女儿坦诚相见,而非在猜疑中不断误会。
另一方面,郭梓晴也有些心酸,她和父亲太过生疏,她倔强地拒最亲的人于门外,她乖张娇纵,总是忤逆,有没有道理也好,只要是郭正德做的决定,她就要反,不怪郭老头会这样直白问她,他一直在意她的表现,却不曾了解过她,她亦是如此。
郭梓晴飞快地抹去眼里掉下的眼泪,带着鼻音说道:“我没想干嘛,我只是不想再浑浑噩噩地生活下去,爸,我错了。”
郭梓晴是何等骄傲的孩子,小的时候不小心打破郭老头最心爱的古董花瓶以后,虽然很慌张,但始终不松口认错,粉嫩的小屁股挨了一顿打哭的稀里哗啦时也不曾。
今日居然流着眼泪抿着唇说她错了,郭正德真的以为明天太阳从西边起。
郭正德一直善于谈判应酬,只是面对郭梓晴——这个天生来讨债的女娃娃,怎么也做不好一次有效的沟通,如今郭梓晴不知因为什么而变得松软了,郭正德这颗深明大义慈父之心也就出来了。
“我不知道你因为什么导致你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很高兴。”郭正德欣慰说道。
郭梓晴抬起头,笑了起来,泪水一并从眼眶掉落下来:“那我们这是父女修好了?我以后不会故意和您抬扛,也不会不尊重阿姨还有郭嘉。”
郭正德狐疑看了郭梓晴一眼,将烟斗放下,笑了起来:“好啊,那我拭目以待。要是你真的变乖了,懂事了,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一个条件,只要我做得到。”
郭梓晴含笑不语,在这一刻,她仿佛看到郭老头的商人本质。不禁腹诽:这老家伙,不怪她从前对他误会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