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穿过窗前的护栏洒在我的课桌上,几只麻雀飞上树梢吱吱喳喳的争吵着,操场上传来同学们欢喜的呼喊和老师的口哨。而每当体育课的时候,教室就会留下我一个人。唐前,我在教室抠着学生证上的两个字,一边思考这个名字对我来说的意义。是啊,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没有这个名字,我应该是谁……
在我人生的第十年,生命本就应该戛然而止了。医生这样说,算命先生这样说,周围的人也这样说。而我却早已习惯每天醒来就开始面对死亡的威胁。
“不能运动,不能劳累。”我坐在过道上,听着里面医生和家长的交谈。“不行的话……”医生停顿了一会儿:“另外再生一个吧……”
我妈是一个很传统的女性,温柔体贴,善良大方。我穿破的衣服她会补,我想吃的东西她都会做,而且从来不会对身边的人发脾气,不过,有个最严重的禁区,一旦别人触及,她马上翻脸。
“放!你!妈!狗屁!”我听着诊断室里传出的咆哮,不由想象起那医生吓得头发都立起来的样子,忍不住在过道里大笑起来。
在九年义务教育中,我被义务了八年。无数次老师同学们开始讴歌无私母爱的时候我总是嗤之以鼻。母爱是什么?和我相比下,他们简直就像个孤儿。
那时,我一直以学霸的身份和周围的人相处,累赘的身体让我下课都不能出教室去和同学们玩耍。就连课间操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在教室里看书,但却从未写过一笔作业。从医院回来后的那个夏天,我结束了简单的期末考试,在路边随便一个垃圾桶里扔掉了我的暑假作业。而刚一回家,母亲便很平淡的对我说着:“今年暑假你准备动手术。”
“噢。”我也很平淡的应了一声,背对着她坐下,在电视上玩起游戏来。
“害怕吗?”
“有点。”
童年,除了医院的天花板外陪伴我最多的还有那不停被针扎进肉体里的疼痛,皮试,输液,输血,注射,验血,这些折磨使我一直以来对疼痛几乎已经感到麻痹。而那天,在最后一针消炎针的注射后,我插上了胃管尿管,躺在担架床上被几个护工从病房推出去,我摆了下手示意他们等一下。或许,这可能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到她,再使劲看看吧。平躺着,我努力向下低头,最后还是没有能把身子坐起来,只微微看见病房角落的母亲一只手捂在眼前,努力不回头看我。或许她只是固执的认为,几个小时候我们还会再见,而那一刻,我会褪去一生的灰白,呼出一句鲜艳的……“妈妈。”
“你好,我叫……是你的麻醉师。”手术室中,我就像耶稣一样双手摊开被固定成一个十字。身旁一位白大褂站在我身边说着。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说说话。”白大褂继续说着,而我却没有力气回应他。
“胃管……”我还是无比艰难的说出了两个字。
“给他把胃管取了吧,他看上去很痛苦。”白大褂一边说着,一边招手指挥旁边的护士。
“我已经给你注射全身麻醉了,如果你感觉困的话,就睡吧。”
“对大脑会有影响么?我醒来就会变成白痴了吗?”胃管被卸下后,我感觉有了说话的力气,于是担心的问到。
“变成白痴倒不会,不过可能还是有一点影响的。”白大褂说着,我总觉得他在骗我。
我正同那麻醉师说着,主刀医生从一旁走过来,拿起一根棉签蘸着碘酊在我身上画了起来。
“这样切,可以。”主刀医生说着。
旁边另外一个医生摇了摇头,也拿起棉签,蘸了下酒精把我肚子上的碘酊擦洗去。接过蘸着碘酊的棉签重新画了一笔,又同主刀医生讨论到:“这样吧。”
“不不,还是这样。”
“要不就这样?”
两人一来二去不停商量着,感觉已经把我忘了。
“好,就这样!”主刀医生说着,开始去准备手术刀,然后走了回来。
“诶!别啊!我还没睡过去!”我一声惊呼,主刀医生拿着刀抬头诧异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麻醉师。
“这……你怎么还没睡过去?”麻醉师一边回应我,一边去看了下仪器。
“没问题啊,剂量是对的。”麻醉师回答医生,然后又走到我面前。
“要不,叔叔你给我讲个故事吧。”我对那麻醉师说着。
“那好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羊……”这个故事,我就听到这里便昏睡了过去。
“让开让开!”
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很多医生护工围在我身边,推着我的病床在医院的过道里走着。我被推进电梯,下了几层楼,转过几个角,在我病房前终于又见到了那些日子为我付出,不停守护着我的人。
“感觉如何?”母亲一边笑着,一边淌下喜悦的泪水。
“痛……”我呻吟着,除了痛以外,竭尽全力的又说出了一句:“以后……我可以跟着你姓叶吗?”
自幼,我浑身没有一丝血色。身边委婉的长辈会说我的颜色不好看,直白点的会说我看上去像个鬼,就连跟着我那当领导的奶奶去参加她单位上的应酬都会事先被她抹好腮红再出门。而身边的其他孩子一见我就躲得远远的,在那个哥特风还不盛行的时候他们就送了我个听上去非常尊贵的绰号叫做“死人”。有些不怕死的孩子就算敢来跟我玩,被家长发现了也会被呵斥一顿,搞不好还会挨顿打。这使我儿时只有一个朋友,家里那台游戏机。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打穿过上面多少游戏。也想不到这些游戏后来会成为最初交到朋友的契机。
“起来,看看谁来了。”母亲打开病房的房门,两个人走了进来。
我睁开眼睛,看着走进来的两人。不错,这两人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两个朋友。一个叫钟南,一个叫张逢历。
那年,因为母亲要出去打工,外婆身体不好,而奶奶又忙于打牌,我便成了没人照看的留守儿童。家里人一番决定后,把我交给了某单位的舅舅。那时我刚到舅舅单位宿舍上,经常在窗前看到有两个人在楼下玩耍。舅舅每天下班回来看着我都会皱眉,然后开口问我:“你怎么不去找他们玩呢?”算了吧,我心里想着。反正肯定又会嫌弃我的,还害别人回家被家长骂?
一次无意路过楼下。被两人中其中一人上来搭讪,问我是不是他们学校的,我摇头不是。他瞬间话锋一转,问我是不是能打通某游戏,我点点头。他说他们苦苦攻略了好久,一直都打不过,希望我能去他们家里,帮他们研究下。
那时,我第一次见有人不害怕我的样子,不嫌弃我的晦气,心里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后来渐渐便与他们熟识,不仅他们没有排挤我,就连他们的家人也对我很好,甚至经常留我在他们家里共进晚饭。
病房中的两人,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傻傻的还提着专程存下钱买的零食。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或许他们并不是单单的对我不曾嫌弃,而是把我当做了很重要的玩伴,不可或缺的朋友,甚至一世的兄弟。
又几天过去,我抬起还扎着留置针的手。终于不再是一片惨白,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手掌充满了血红色,一瞬间甚至感觉自己能透过这鲜艳的红色看见里面同我一样亢奋的毛细血管和血小板。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和过去的自己做个了断了。我可不能一直当个好孩子,毕竟,老子已经快姓叶了。
“唐前!你这次考试怎么回事?倒数第一!”班主任在讲台上呵斥,全班的同学们用嬉笑起哄来迎接他们昔日那从不写作业的学神跌进学渣的深潭。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老师,哪怕后来的我和很多老师关系不好。不过这群同学嘴里发出的嘘声,经常让我感到自己在猪栏里同一群畜生为伴。是的,在我身体不好的时候他们除了找我借作业抄不会理我,更别提什么交情了。而现在我在成绩榜上一落千丈,他们立马还以那积压已久的情绪。
“哈哈哈哈!白血病还学别人当什么好学生?”
“唐前!你这是学习的态度吗?”
老师继续在讲台上数落着,周围的同学继续嘲笑着,那次,我终于不再选择忍耐了。
“曹老师,难道我交白卷才是学习的态度吗?”
“什么!你再说一次!”
“对于学习,我已经努力了。”
“努力?以前你大病小病住院不来上课都能拿第一,现在这叫努力?”
“那时我没有努力,但我只有学习,不过以后不会了。”我双手抱在胸前,非常淡定的和老师开始理论起来。
“我不会再把自己局限在学习中了。”
“不学习?那你来上什么课!你滚啊!”老师生气的咆哮起来。
“好。”在同学们地嘲笑声和嘘声中我起身走到教室门口,停住想了一下,又回头对教室里的同学们说:“你们在座的各位教师子女医生子女们,贫血和白血病不是一种病。希望你们的白痴只出现在学习上。”全班一片哑然,望着我离去的身影。
纯净洁白的昙花,只在初现后的瞬间便会开始衰败。如若它能再度绽放起来,我希望它不用去顾及别人欣赏,一定要是自己喜欢的颜色。而我,喜欢夜空那深邃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