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恼了,转身走进内殿。她穿了一件玉色团纹褂子,缕金托泥裙,领口露出一线大红夹衣,衬着耳边一对米珠坠子格外有光泽。
光影投过纱窗,在她两颊上闪烁不定,萧绎走进来,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轻声道:“我母亲收养了舅父的女儿为义女,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思卿转过脸来看着萧绎。
“那时候我还不到十二岁,还没有亲政。有一天,他们忽然说舅父谋逆,我妹妹就不见了。那时候母亲住在京郊寺里,舅父出事以后,母亲再没有回禁中来。我没办法去问母亲妹妹的下落,只好去求皇祖母,求皇祖母把她接回来。妹妹那年才九岁,舅父府上倒了,她可怎么办。”
思卿轻声问:“太皇太后怎么说?”
萧绎道:“皇祖母她什么也没说,反而斥责我心肠太软。”
许久的沉默后,萧绎又道:“舅父被他们逼死了,没多久母亲也被他们逼死了。母亲死了以后,都不能发丧。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一定要给袁氏满门翻案,可是时至如今,我都没有做到。”
思卿幽幽地道:“可是老敬王已经死了,上一代的恩怨……”
萧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是老敬王做下的,老敬王死了,事情和老九无关,上一代的恩怨,不应该带到老九身上。但是当年端王与他沆瀣一气,我不相信端王什么都没做。”
老敬王虽然已死,但是端王还在。老敬王死后,以端王为首的宗亲以防止大权旁落外姓的名义入朝廷掌事,却又搅得朝中党争伐异。动辄用“祖宗家法”掣肘中书政令,萧绎隐忍已久,看如今的情形,是终于忍无可忍了。
思卿犹豫片刻,问:“为什么选现在?”
萧绎道:“不想忍了。”
他们夫妇一向和睦,思卿遂直言:“现在动手,太冒险了。”
“我没打算一劳永逸,”萧绎道,“现在只是想把局面打开,再徐徐图之。”
“怎样打开局面?从谁身上打开局面?端王妃?”
端王继妃出身叶氏,与思卿同族,算是远亲。
萧绎摇摇头道:“从前的端王府长史,现在的京卫指挥使,孟光时。”
思卿久久没接话,因为孟光时不是端王的人,是萧绎放在端王身边的耳目,一向对萧绎忠心耿耿,如今萧绎却想牺牲孟光时来打端王。她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俚曲里有“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的句子。
思卿还是劝道:“端王虽然对孟光时百般笼络,但孟光时对三哥忠心耿耿从无二志。今时就非拿他开刀不可?”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萧绎叹道。
思卿终于面露不屑,忍不住又道:“孟光时虽然做过端王府长史,又是受端王举荐出任指挥使一职的,但如今他是嘉国公、金吾将军沈江东的下属。迈出这一步必然会牵连到嘉国公,要动端王,舍掉一个孟光时足矣。
“孟光时升任京卫指挥使还不足一月,和江东也就打过一两次照面,牵连不到江东。”
思卿挽袖添香,冷冷道:“要动端王和孟光时,这个时机选得好。人人都以为是端王和孟光时密谋已久,故为孟光时谋得京卫指挥使一职,好便宜行事。但无论如何现在孟光时是嘉国公现在的属下,嘉国公岂能不受牵连?”
思卿再度试探,萧绎只好道:“嘉国公府百年基业,我自有保全江东的办法。”
深秋中,今上往京郊阅兵,指挥使孟光时忽然“起兵谋逆”,?事起仓促,当日败北。
雨夜漆黑的街上,有人撑着素色的油纸伞,那伞仿佛黑夜湖面上一片小小的枯叶,不知将会飘向何处。撑伞人一身小厮打扮,悄悄靠近端王府邸,叩响了王府一处角门。
过了好久,王府的伴当探头问:“是谁?”
“我是小七姐,有要事禀报王爷。”
伴当连忙开门迎她进去。
端王府书房内烟雾缭绕,端王与幕僚们刚刚散会。素色纸伞搁在了书房外的滴水檐下,露出一张柳眉樱口的粉脸——正是萧绎今天在孟光时营帐中用膳时,弹琵琶的营伎。
端王尚在不惑之年,腾蛟纹略深了些,蓄起了长续。他仰坐在圈椅中,双目闭着,眉心紧拧,一幅心事很重的模样。
琵琶伎轻轻进了书房,行礼道:“王爷万安。”
端王豁然睁开眸子,问:“今天孟光时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琵琶伎沉默了片刻,道:“依妾看,孟将军绝对没有弑君谋逆之心。”她微微抬眼,觑着端王:“孟将军是陛下所擒。”
书房外忽然传来一片请安声,琵琶伎不禁一惊,却见端王继妃叶氏笑吟吟地端着羹汤掀开绣帘走进来,道:“这么晚了,王爷还不安歇?有什么事,明儿再议不迟。”
琵琶伎连忙站起来,向王妃行礼道:“给王妃请安。”
端王妃笑道:“原来七娘子在这里。不必多礼。”放下羹汤复对端王道:“七娘子在,妾便先回去了。”
端王面目表情道:“王妃先歇息去吧。”端王妃肃了一肃,走出书房,却又忍不住一回首。幢幢灯影下,琵琶伎正在对端王唧唧细语。端王妃叹了口气,转身走开。
书房内的烛光忽然飘忽起来,琵琶伎走到烛台边剔了剔灯芯道:“妾所见的,只有这些。”想了想又道,“从前王爷说,孟将军是陛下的人。如今看来,孟将军未必是陛下的人。”
端王从圈椅里站起身,仍然面无表情,只道:“你辛苦了,先去歇息吧。”琵琶伎行礼退下。
端王踱步道门边,吩咐侍女道:“去看看王妃在做什么。倘若王妃还没歇息,请王妃来书房一叙。”
端王妃并未歇息,须臾便来了,见端王站在门边看天,笑道:“今晚下着雨,哪有月可赏?七娘子呢?”
端王忽然携了王妃之手进屋。因为两人之间少有这般亲密举动,端王妃不禁一僵,还没回神,耳边就响起了端王低沉沙哑的声音:“劳烦王妃找个妥当的办法,取她性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