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七月十五，是我们郑氏族人收割中稻的开镰之日。这是我们郑氏族人在到达川东丘陵这块新栖息地之后，由郑氏老祖亲自定下的。现在，它已经成为了我们族人不成文的一个法定节日。
在七月十四的晚上，以往，都要由郑氏老祖亲自主持，为明天的开镰日举行盛大的庆典。郑氏老祖会备下鲜果、干肉，郑氏族人们则会端出自己家里所酿造出来的米酒。
大家济济地汇聚在郑氏祠堂里，尽情地分享着秋收的喜悦，开怀地畅饮着甜甜的米酒。在让镰刀饱食稻香之前，全族人先要尽情地饱饮着米酒的芳醇。
当然，这样的开镰日，无疑也是一场秋收的总动员。它不仅能够激发出全族人冲天干劲，它更是凝聚起全族人的自豪感的一条绵长而又结实的精神纽带和情感纽带。
不过，今年的郑氏老祖，却早已无心再举办这样的全族大典了。她只是叫来了她的三个儿子，举办了一个不是庆典的小型聚会。这是一次很不愉快的小型聚会，因为大家都各怀了自己的重重心事。
菜很简单，只有一些果品，外加一些干饼，却没有了往年的干肉。酒还是好酒，喝的是上等的红高粱白酒。
窗外的月色美丽，树的荫影浓重。上面是深蓝的天空，下面的田野里，是金黄灿灿的稻谷。一阵阵夜风，把稻浪最后的甜香，吹拂得如同雪花一样，弥漫在黄澄澄的夜空中。
但窗内的气氛，却凝重得如同死亡的气息。几杯闷酒下肚，郑氏老祖的脸上，已经醉意深浓了。但是尽管这样，她脸上的醉意，还是没有能够掩盖住她心里的那些重重的心事。
郑惊人的躯壳虽然在喝着酒，但是，他那早已出窍的灵魂，却在追寻着陈妮儿的气息，却在追逐着他那虚幻而又荒唐的爱恋之梦。
郑一鸣也有些醉意了，但他也是嘴巴在郑氏祠堂里喝着酒，眼睛却在陈氏祠堂里看着那个陈妮儿。今晚的陈妮儿，心里也正闷闷不乐着，她也在心怀怅然地喝着闷酒。
因为今天下午，在夕阳西下的那个时刻，她并没有看到坐在山梁子上的那个郑一鸣。这竟然让她那颗已经怀满了少女之春的心，也因为没看到郑一鸣看着夕阳的背影，一下子就变得十分地空荡和失落起来了。
倒是郑隐人很不习惯这种沉闷。他抬头看了一眼他的娘，他第一次在郑氏老祖的头上，看到了白发。他看到了她两鬂的白发，他看到了她额头上的刘海里的白发，他也看到了她头顶上的白发。他心里一酸，惊叫了一声：娘！
郑氏老祖摆了摆手，抬起了头来。今晚，她好像才是第一次抬起头，看着她的三个儿子。她看到了一天天俊朗起来了的郑一鸣，她看到了已经憔悴得没有了人形的郑惊人，她也看到了一个还是像往常一样风流倜傥的郑隐人。
她的心里如发酵着的沼池，翻腾起了一串串含味丰富的气泡，使她产生出了一种真想大哭一场的感觉来。但是，她没有哭，她甚至还强忍住了那些马上就要爬进她的眼眶、遮蔽她的眼珠的泪意。
她端起酒杯来，和三个儿子满满地共饮了一杯。随后，她站起身来，在祭拜了郑氏列祖列宗们之后，就直接宣布了与明天的开镰日毫无关联，却与今晚的聚会有着重大的关联的两项重大决定：
一，从明天起，她就正式退出郑氏祠堂，不再在郑氏鼻祖前的那道帘子里就坐。她要让新头领郑惊人独断乾纲，独自担当起领导郑氏族人的重任来。
二，等秋收一过，收镰之后，就立即迎娶陈妮儿为郑一鸣的第二房妻子。虽然名为二房，实则居大房之位。
应该说，郑氏老祖酝酿出这两项重大决定，已经是沤尽了心思，也沥尽了心血的，其用心也是十分的良苦。而宣布它们，则更是不易。因为她知道，要么，这是两项全赢的决定，要么，它就是两个全输的决定。
要说全赢就是，她既下猛药拯救了自己已经是走火入魔，而且现在还病入了膏肓的二儿子，同时还成就了一桩十分美满的婚姻。顺带着还化解了两氏族人之间的是非，和解了两族头领之间的恩怨，真可谓一举而三得。
要说全输就是，这两项决定，既有可能会害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又有可能会祸及到陈妮儿。而且，弄得不好，还有可能会给郑氏、陈氏两族，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性的后果。
对于这两项决定的利弊得失，郑氏老祖自会分辨得清清楚楚、丝丝缕缕。但是，对于这两项决定宣布之后，会出现哪种结果，她就感到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去左右它们了。能有能力去左右这它们的，也就只有老天爷了，她也就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在宣布完这两项决定之后，她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着她的三个儿子，该各自离去了。与此同时，她又给了郑一鸣一个眼神，示意他在走出去之后，再回来一下。
在她的三个儿子都走了之后，郑氏老祖没有控制自己，或者说她是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软软地坐下身子，伏在桌子上，低声地痛哭了起来。
当郑一鸣再次回来，坐在她的对面时，郑氏老祖抬起了她已经哭红的眼睛，看着郑一鸣，她想对他说上几句交待性的话。郑一鸣却心领神会地先替她说了：
娘，您就放心吧，有我们三兄弟在，一切事儿您都不用操心啦。
郑氏老祖点了点头，望着自己的这个已经高度成熟，而且还日益聪慧起来了的大儿子，用眼神示意着他，你还有什么话想对为娘说吗？
郑一鸣紧接着说道：娘，我一定会善待二弟，并尽全力帮助他度过难关，以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郑氏大头领。另外，我也自会善待陈妮儿和你的大儿媳的。
郑一鸣的话，让郑氏老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面对着这个憨厚有余的大儿子，她还是没有忘了再提醒他一句：注意提防你的二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