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望著鏡中的自己,插戴還未卸下。
“沫。”這是我熟悉的聲音,風輕雲淡,卻極其悅耳,這是我一直在模仿且追隨的聲音。
我將視線從鏡中避開,今天接下來的這一折戲,我已經在心中排演過無數次。今晚,我要與紅拂相遇,在我17歲的冬至之夜。母親說,她第一次遇見紅拂就是在她17歲的那年,冬至。
我起身,不快,回身,目光交接一瞬,低頭,緩緩而下,端莊流利,剛健婀娜,紅拂女的神態談吐要落落大方。
“梅先生。”
我的目光始終沒有落到他的臉上,剛剛那一瞥還來不及看他的樣子。他今日著西裝而來,上等手工,我知道他不好這個,那應是為我準備的。我看著他的手,小指微微上翹一下,那是我曾經最迷戀的動作,我始終想知道究竟如何在指尖上都可以演繹情緒。
“你以前叫我是邱叔叔。”他的聲音依舊那樣平和,字句溫潤如玉,倒是聽不出了情緒。
“您也說了,以前。”我終於抬起眼瞼,卻依舊沒有直視他的眼睛。他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卻是沉默不語。今日冬至,大家多是回家過節了,劇場里剩下的人也就三兩個,此時靜悄無聲,燈光到像是被空氣凝結住。
“先生,這個是母親的日記,父親當年讓我交給您,是我小氣,讓她陪了我這麼些年。”我將握在手中已久的本子遞給他,那是精緻的牛皮封面的筆記本,不厚,看得出年歲,卻也看得出是精心保存的。
“沫要去法國了。”他這句接的唐突。
“先生,我現在叫荀卿邱。”
“哦,哦,什麼時候的船票?”
“十天之後,過了新年的。”
“那是不在北平過除夕了。”
“先生,是北京。還有法國人沒有除夕的。”
“是,是,老了,記性不大好了。”
我又將眼瞼垂下,含而不露並非紅拂的性格,只是此時我已不知道如何結束這尷尬。
“你母親總把那西皮搖板唱的欲語還休,你現在的神情倒是像極了她。”
“先生,我唱時是喜形於色的。”
我終於望向他的眼睛,寂靜再次凝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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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劇院的時候,北京下了雪,馬上就要和這裡說再見。他們說,我本不該入梨園的,也許吧,這裡對於我的吸引也許僅僅源於我對於母親的好奇。其實我對母親并沒有什麼記憶,她去世的時候我只有五歲,但是我的記憶好像便是從五歲開始的,在母親啟程去上海前的那一晚,我記得她沉靜的側影,以及鬼魅略帶光澤的笑容。
雪漸大,我拉緊了衣領,低頭看著路面上還未能堆積的雪花,深藍色呢子大衣下的白色長裙泛著異樣的光暈。我就這樣看著自己的裙角,一路走回了家。
進門,艾瓦夫人給了我緊緊的擁抱和貼面禮。艾瓦夫人是我母親的摯友,我的養母,她的笑容溫暖的如一束光,她碎碎唸著說我不愛惜身體,又優雅的將晚餐端上桌,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的感動了。突然間,我想嘗試表達,用肢體,用語言,放下我在心中所有預設過的劇本,真實的感受一下我的情緒,我想依靠她,擁抱她。
我起身,望向艾瓦夫人忙碌的身影。我接過她手中端來的濃湯,放下,之後我竟然緊緊的主動的擁抱了她。
我看不到艾瓦夫人的表情,但我從擁抱中感受到她的驚訝。
我問她,“夫人,今後我可以稱呼您媽媽麼?”
我知道,她哭了。我突然也想哭,可是,此刻,我還沒學會如何流淚。
晚餐過後,我開始整理行李,雖然還有十天的時間,我想自己應該會很久都不再回到這裡,能帶走的,就都帶走吧。
進到房間,我看到書桌上平躺的本子,全身又似被僵住。
我卻不自主的,翻開,慢慢的讀著。的確,這個才是母親親手寫的日記,剛剛我交給梅先生的,是我這些年的抄本。我不記得從何時起,我模仿母親的字跡,可能從我開始識字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母親的日記從1925年的冬至開始,她說“我初到北平的這一刻,感受到徹骨的寒氣。北平在下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雪,興奮取代了寒冷。”
今夜,同樣的雪夜,我將寒氣關在窗外。之前的17年,我將自己活進了另一個“我”,那是存在於母親日記中的那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