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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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的這個春天,學校裡再也不能有往日的寧靜了。班級里有五六個孩子沒有再回到學校,校長說,家裡有些能力的都帶著小孩子到國外去了。
那些學生問我,“老師你去過外國?”
“是。”
“外國什麼樣子?”
“其實也是一樣的生活。”
“老師真的會打仗麼,外國不會打仗麼?她們去國外就安全了麼?”
我想起了18歲時候的艾瓦,那年的巴黎大學,戰爭又是什麼,革命意味著什麼,我們思考又在思考些什麼。“戰爭是和人相關的事情,哪裡都有可能發生戰爭,她們是去了現在還安全的地方。”我不知道我這種消極的態度講給這些孩子是不是真的合適,但是我卻真的沒有更好的方式可以解釋一切。我們只是在不斷的懷疑和思考中最終成長為自己相信的樣子,或許不是相信,只是願意相信。
“老師,我們為什麼要學習外文?”
“為了更好的和這個世界交流?”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語言?”
“因為有很多不同的人,因為存在著很多種不同的文化。”
“大家可以交流之後,是不是就可以沒有戰爭了?”
這些孩子的問題有時候真的會讓我無言以對,卻又會激發我思考很多。下課後,我讓家裡的司機先回去,去和校長談了很久,有些閒聊,有些關於我們同樣在思考的問題,這次談話的最終是,我答應幫助學校進行海外的募款活動,因為我的成長背景或許一切會相對容易很多,確實,如今的經費和藥品都是如此的緊張。哦,對了,校長是我母親曾經的摯友,似乎我一直忘記了告訴尚浣或者家裡這個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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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學校出來,我叫了黃包車回家,3月的北平天氣怎麼依舊這麼寒冷,我不禁拉緊了衣領,又緊了緊圍巾。街角,路過一家成衣布點,我叫車子停了下來,想去看看,人有些時候就是會想一些沒有目的的閒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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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很熱情,我隨便看了兩件棉布的寬鬆的旗袍,想是過些日子去上課要穿的,他正問著我要不要改的修身,我說不用,這時候從內堂走出一個少婦,她穿著咖啡墨綠色格子的旗袍,黑亮的頭髮盤在腦後,用了一支簡單的木質髮梳,是阿葵,她有禮貌的淺笑著招待客人的樣子,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害羞的小女孩兒。
“阿葵?”我叫住她。
她這時朝我這邊看來,“大小姐,您怎麼自己過來了,你要是做衣服招呼我們去家裡就好啊。”
“我就是隨便逛逛,竟然有遇到舊相識。”
“當年多謝大小姐的照顧。您今天看些什麼?”
“不過是兩件去學校教書時候要穿的衣服,已經試好了。”
她麻利的將衣服包好,交代著店中的夥計將衣服送到我的府上,流暢的動作,略帶威嚴的語氣,儼然是一個熟練的生意人了。“不用這麼麻煩,我自己拿著就好,也不是什麼大物件。”我接過她手上的袋子,她也沒有強求。考慮周全細緻卻從不多問,也不過分的熱情,這是她的好處,我看她店裡人來人往的生意很好,或許正是她這周到且不過火的性格讓客人心情都很舒服吧。
“大小姐過來,本是要好好招待的,但是確實最近開春,做新衣的客人多,有些怠慢,您擔待。”
“您忙您的,老闆招待的很好,我衣服買的也很開心。”我看向剛剛招待我的那個男子。
“那是我當家的。”她說道這裡臉頰泛著紅暈,一副嬌羞的模樣。
“真好。”我笑著感慨著這句。
“嗯?”她似乎被我這句弄的有些摸不清頭腦。
“我說,生活特別好。我先回去了,您慢慢忙。”
“大小姐慢走。”她送我出了店,幫我招呼了黃包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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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尹商和浣在上元燈節那天說過的話,的確,生活有著一切原本的軌跡,順其自然又有什麼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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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家門,就看到尚榮急衝衝的要我去上房,父親的病今日很不好,他說讓司機再去學校接我的時候,我已經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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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房間里圍著很多的人,老中醫只是搖搖頭,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就離開了,西醫說,去了醫院也是差不多的狀況,可能會多延長幾個月的生命。我看看浣,又看看母親,他們沒有眼淚,眼神中只有無盡的悲傷。
母親先開了口,她輕輕的搖搖頭,“算了吧,這樣毫無意義的生存著,也並非他所期待。”
“母親。”浣只是喚了母親一下,欲言又止。之後他送了醫生們出去。
父親略略的睜了一下眼,母親拉著我的手,讓我在床邊坐下,她說,“謝謝有你,讓他是心安的。”然後又轉向對父親,“來,看看,夷醒在這裡呢。”
我只是將手搭在了父親的手心里,他緩慢的握了一下,又努力的緊了緊,或許我可以把這個理解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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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是我生命中所歷經的第一場死亡,卻是我所真切的觀摩的一場死亡,眼見著生命在眼前的一點點消失,散去,由鮮活變為死寂。我寫信給艾瓦,生命是一場死亡率百分百的註定悲劇,為何,慾望卻是生產一個又一個悲劇。我們所歷經的年華,究竟意味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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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平天氣依舊寒冷的日子,父親安靜的睡過去了,尚府里沒有那些傳說中的撕心裂肺,一切安靜如常,不對,是更加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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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幾日孕吐的厲害,和學校請了假,母親說,她終歸是有些迷信的,葬禮,讓我好好在房間裡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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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我靜坐在書房中,隔著碩大的園子,我似乎可以聽到前廳的悲鳴。我不知道父親的骨灰會被送到哪裡,我也不知道尚府是否有祖墳這樣的地方,或者是公墓。就如同我不知道我父親是不是依舊留在香港,我母親是不是從東京被送回家,外婆如今安睡在哪裡。我不願意去問,這樣可以假裝的欺騙自己他們只是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我曾經在給艾瓦的信中提到過,在我要註定離開這個世界的這天,請記得把我的骨灰撒進大海。艾瓦問我為什麼,我說我們在海邊長大,只有面對開闊海岸的時候,才會覺得那裡是心底所追尋的地方。我是新教徒,可是我不相信靈魂,我只相信物質。艾瓦說,我不應該讀文學,而是理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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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過後,浣帶著尹家的哥哥到了書房,還有孫家的小姐,我稱她嫂子。
“浣說你在這裡,想過來看看你。”尹商道。
“你倒是不如說安慰我。”我可以從他的神情判斷,他想說的不會是這麼簡單。
“永遠在你面前藏不住秘密,有時倒是真是覺得可怕。”尹商苦笑道。“今日,是來給尚伯父送行的,本不適宜,但是今天也是我們來和你們辭行的。”
“早就知道你是要再去美國的,倒是不算新鮮。”
“是我父親母親也要帶著諾一同去英國了。”
“哦?”我有些吃驚,并不在於他們舉家遷居,我班裡那些學生們也在陸陸續續的去了國外,我驚訝的是竟然今天才知道他們要離開。
“孫家在倫敦還有親戚,就招待他們過去了。”尹商接著道。
“你終歸是逃不出要去國外了,不過倫敦是個不錯的地方。”我轉向對著尹諾說道,嘴角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其實今天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笑容倒是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這下是逃不出他們的掌心了。”諾搖著頭倒像是一臉的委屈。
“你們什麼時候走。”
“父親和母親帶著諾大概十天後離開。我們要再多待半個月左右,畢竟家裡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一下。”
“你們那王府花園可有人打理?”浣問道。
“哦,二管家會一直幫忙照看個園子。”
我心裡想到,你們這樣的舉家搬遷後,是否真的還會有回到北平的機會?也許今日過後,大家也沒有什麼機會再見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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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靈位在前廳擺了四十九天,之後,母親就給挪進了他們的臥室,我問母親為何不放進祠堂,母親沒有回答。我希望母親只是在懷念,而不是思考著他們是否真正的歸屬於這個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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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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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開始後,似乎是比上學的日子更忙碌一些,我陸續的見了些海外歸國人士,又會面了一些商會,藉著尚府在生意圈中還有些聲望,他們倒是都還算給我這個大小姐的面子。我漸漸的養成了週日去西什庫教堂做禮拜的習慣,雖然我是新教徒,但是似乎在北平也沒有什麼人分得清天主教和新教,至少在他們看起來,十字架都是由一橫一豎構成的。我似乎是停不下來的忙碌的,我越來越能體會到艾瓦的心情,艾瓦在回信中沒有更多的關心我的工作,只是一次次的重複著要我注意身體,似乎她比我更加期待一個新的小生命的到來。校長也說,讓我放慢腳步,照顧好自己,只是我突然發現,有些事情一旦開始,真的再也難以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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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回家的時候,我聽到梅邱萍正和尚浣在書房唱得起勁兒,很久都沒有看到他們一起排戲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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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都沒有聽到你們一起排戲了,只是突然想起了從前,過來聽聽。”我推門而入,他們停下,估計是看到我剛從外面歸來滿頭的汗水,有些驚訝。
“你這是去了哪裡?”浣過來扶了我坐下,給我到了杯水。
“也沒什麼,學校的經費緊張,剛剛去和英國同學會的幾個負責人聊了聊天兒,倒也不是什麼要體力的事情。”
“經費到底吃緊的得多厲害,便是要你這個尚府的大小姐帶著身子出面才能解決,你們校長倒是真不會體諒教師。”梅邱萍這時候開口了,我注意到,從我進門起,他就一直盯著我的腰在看,如今我這肚子也是明顯的厲害。
“經費其實還好,到底是看著尚府的面子,還有些商會願意資助,主要是藥品太難,總還是要托了海外的關係。”我剛剛說完這句的時候,突然才意識到哪裡不對,但是此時,解釋任何都為時過晚,我也只得強裝著鎮定。
梅邱萍輕笑的上前,“到不知道,如今這女中也改成了護士學校。”
“不是女中,是北平協和醫學院,正巧他們是我們校長的朋友,款項也就一起籌辦了。”我知道自己的這個藉口爛極了,爛到其實不具有任何的邏輯。
“朋友?這得當是死生至交,才會如此盡心吧。”就連梅邱萍都聽出了我的藉口。
“夷醒,你快樂麼?”浣突然很嚴肅的看著我,問道,他的眼神在這一刻是那樣的陌生且遙遠。
“好端端的怎麼想起問這個了?”我不常說謊,或許此時我的演技差到了極點,只覺得額頭上的汗水更多了。
“上一次,你並沒有回答我。”
“快樂。”我低下了頭,把弄著手中的茶杯,我不敢再看他們的眼睛,只覺得梅邱萍和浣似乎已經要是把我看穿。
“如果一切均是你心所向,我只希望你能快樂。”尚浣的語氣依舊平和,聽這音調似乎一瞬間將我拽回到初見的冬至雪夜,他在廊上向我介紹尚府時的不緊不慢的神情。
“一切都變了,只是在近日會突然的想回到過去,我知道我開始變得矯情。”這一句是我想轉掉話題,也卻是或許是心底最深切的期盼。
“我希望你照顧好自己。多少我們還是…”浣有些停頓。
“多少我們還算個親人是吧?”我這一句其實是說給梅邱萍聽的,我希望這一次他可以明白我,或者明白浣。我下意識的看向他,他眉間微鎖,眼神像是陷入莫名其妙的思考。“給我看看你們新的戲本如何?也有大半年沒見過你們唱戲了。”
浣遞過他正在修改的戲本,《梅妃》,“竟然還在唱這齣?”我不知道為何用了還,其實我從來沒有聽過他們在舞台上唱梅妃,只是在園子里聽過幾句,我用了“還”,或許一切在我的記憶中早就仿若隔世。
“不是還唱這齣,是這戲寫成之後邱萍一共也就唱了三次,每次上台前這戲本也是反反復復的修改無數次,倒是真不知道為何就這般珍惜這梅妃,非給當成了壓箱底的寶貝。”
“倒不算是壓箱底,到底是自己親自執筆寫的第一齣戲,自然是格外上心了些。”
浣這時略略思考道,“你若是不提,到還真沒想到,這竟是你編的第一齣戲。那是自然珍貴了些。”我看浣此時開啟了梅邱萍的玩笑,剛剛飛奔的心跳才漸漸的平復,但願他們就此忘記剛才的對話,安心的欣賞戲中的故事就好。
“原來你竟是從來不知道緣由,到顯得我小娘子氣了。”
“天天在戲中的人,哪裡還會記得我們這凡世的俗世,這倒是也不怪浣的記性差。”我猛地冒出的這一句,倒是驚到了浣,或許他沒想到我竟會來幫他找開脫。
“終歸也是我加了這個夢境的結尾不是?”浣此時倒是變得有些理直氣壯。
“若不是那一日我唱了一句遊園驚夢,你又何來這夢境的靈感。”
“那倒是應該拜謝你賜我的靈光了。這麼珍貴的戲為何不演,豈不是白瞎了這心血。”
“物以稀為貴。”
“都見不到物,又何來的稀。”
“那好,此後這《梅妃》此後我每年只演一次,那便是映了這個‘稀’字。”
不知怎的,我竟然是如此的享受他們這般鬥嘴的樣子,覺得甚是有趣兒。這一晚竟然就是在這你一句我一句的閒聊中度過。倒是最終也沒聽他們正經的唱幾句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