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夜被一个人留在茫茫人海之中。
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灯海彼端，阿夜却无法追上。
到此为止。
舜熙的背影如此宣告。
明明那么难受，那么痛苦，甚至在战斗后意识都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她还是只愿意自己扛着。
对啊，因为阿夜帮不了她。
没有人能够帮她。
阿夜即使拔出双剑，也斩杀不了她的敌人。
她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透支自己的生命力，才能够熬过一道又一道难关。
真是讨厌哪。
阿夜讨厌自己。
从心底里讨厌。
这个无力的、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
身体一点点地冷了下去，在初秋的斜风细雨中，即将崩塌般地摇摇晃晃着。
“哟，这样子真不太好看。被韩国妹子给甩了？”
巴吉特的声音。
阿夜抬头看了他一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努力控制着自己。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巴吉特的眼睛闪闪发亮：
“那当然。想知道吗？”
“所以，多少钱？”
巴吉特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转：
“不要钱。事后把事情跟我说个明白就好。”
“就这样？”
阿夜有点吃惊。
“就这样。价值不是只有钱才有的。人情、情报、权力这些都是价值，只要人愿意为它投入资源。”
阿夜点点头：“OK。所以发生了什么事？”
巴吉特说昭南路不适合说话，所以两个人将谈话地点转换到了教学楼的天台上。
“简单点来说，就是发生了第二桩杀人事件，并且这次有两个学生死亡。”
阿夜大吃一惊：
“为什么学姐没有告诉我？”
巴吉特嘴角上扬：
“你觉得呢？商人的确可以提供情报，但是对情报做出判断的还是你自己。”
阿夜眉头皱了起来：
“大概是觉得事情已经到了不适合给菜鸟处理的地步了？”
巴吉特耸耸肩：
“或许吧。总之因为这次杀人事件，雪风队跟学生会都变得很紧张，现在学院的防御可以说是铁桶一个，暂时应该是不用担心。”
“事故现场的照片，有吗？”
“我就知道你会要这个，所以提前准备好了。”
巴吉特拿出手机打开照片递给阿夜。
跟之前的没有太大区别。
被投掷武器刺穿的四肢。
被冲击波震碎的骨骼。
以及——被野兽利齿咬碎般的伤口。
野兽利齿？
阿夜猛然想起舜熙的那柄大剑。
在它刺进妖灵体内的刹那，无数钢铁的利齿闪现，将妖灵撕裂。
那像是钢铁羽翼般的大剑，其实是恶魔的血盆大口。
不对吧，怎么想都不可能。
阿夜陷入疑惑当中。
按照舜熙爆发之后的副作用来看，这两天应该不能够再用这种禁忌一般的招式才对。
“舜熙那种力量，跟它的副作用，你是不是也知道一点？”
巴吉特浅浅一笑：
“当然。不过要回答你这个疑问的话，还有更合适的人。”
*
*
*
阿夜沿着巴吉特指的方向，沿着妃水通路一直走到底。
心情有些低落。
这种被排除在某些事情之外的感觉。
突然之间就将自己从事件之中扯出，没有一丝征兆。
就算是觉得自己不适合继续参与，为什么会连个通知都没有？
这件事情之后，究竟还隐藏着些什么？
路的尽头是学院内颇有人气的一家日料店。
红叶贺。
宽广的屋檐跟飞起的檐角，广阔的门廊，不对称的园林布局，以及设置在后院的石灯与添水，都洋溢着平安京时代的气息。
院后载着几株枫树，已经随着季节的转换而染上些许唐红色。
微风吹拂的片刻，几片枫叶飘落到古池中，掀起浅浅的涟漪。
仿佛静下心来，就能够听到初秋来临的物语一般。
会有这种闲情雅致跟兴趣的，阿夜认识的人里就那么一个。
咲夜。
“哟，听说你最近跟韩国妹子打得火热？”
咲夜给阿夜倒上一杯煮好的绿茶，戏谑般地问道。
红叶贺作为学院内特别有人气的日料店，每天只开放30个名额，想要来吃一顿都得提前半个月预约。如果哪个男生一掷千金请女生到红叶贺吃晚餐表白，女生也是舍不得直接拒绝的——都会转而采用间接的拒绝方式。
最顶层的包厢更是不对外开放，据说只用于接待某些特别的客人。
但咲夜现在却理所当然地在这里煮茶。
因为红叶贺就是朝仓家的产业。
作为校董会的重要成员，在学院里拥有个地产一点都不稀奇。
阿夜叹了口气：
“并不是这样……这么说你也不信吧。”
咲夜笑得更欢了：
“哈哈哈，我还期待一下你垂死挣扎的样子。”
阿夜一脸苦涩：
“既然都是死，还是不挣扎了吧。太难看了。”
“噢，看来有点成长嘛”，咲夜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阿夜：“是韩舜熙还是会长调教的结果？”
阿夜差点崩坏：
“调教……”
咲夜看到阿夜的反应又笑了半天，这才说到正经事：
“事情我大概知道了，这边的确会对这种事情更清楚一点。毕竟家族之间往来还在，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但在此之前，有些事情要跟你说清楚。”
阿夜点点头。
“我就开门见山了。作为交换情报的代价，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之后或许会有用到你的地方，希望你能够全力以赴。”
“不告诉我是什么事？”
咲夜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事。但你会是个可以派的上用场的角色，只要你记得在红磨坊的时候的话。”
——如果真的想去对抗些什么的话，至少握紧你的拳头啊。
阿夜想起那时候利剑穿心般的话语，不由得再次将拳头握紧。
咲夜点点头：
“很好，看来气势还在。放心，你是我的同伴，我也不会让你有愧于心。”
“好。”
阿夜严肃地点点头。
咲夜嘴角添了一道浅笑：
“看来还不至于傻白甜到不能够接受这种交易，那对于你想要知道的东西应该多多少少有点免疫力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跟你提个醒吧。
你应该多多少少猜到了为什么你被从这些事情里隔开吧？”
“因为伊莉莎学姐觉得我还没有处理这件事情的能力。”
“对了一点。但你别忘记了，还有一个人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阿夜立刻反应过来：
“舜熙？”
“没错。但她出于什么目的，大概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可能跟会长差不多吧。
韩家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但这种事情未必是你能够解决的。
如果只是出于合作伙伴的情谊的话，你帮她打赢之前那几战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干涉？”
咲夜的目光依旧温和，却隐隐约约露出一股无法抗拒的魄力。
阿夜并没有犹豫：
“我未必能够帮上什么忙，但是却不能够放着不管。
至少站在她身边，也让她安心一点。”
那天晚上那个火红的少女暴风雨般劈开人潮挑战亚尔帝斯，可能谁都会觉得她无所不能。
但阿夜是知道的，那个讨厌高跟鞋疼痛的少女。
那个说着你跟我很像的少女。
其实，非常地孤寂。
庭院里的添水轻轻地叩响，随着话音一同落下。
阿夜的内心变得一片澄明。
所谓添水，其实就是杠杆式的竹筒。当引来的水流在添水上积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添水原本朝上的一端会掉下来，敲击底部的石头，发出轻响。
本来日式庭院里放置添水是用以吓跑四周的鸟雀，但后来逐渐被赋予了禅意，认为能够清净人心。
咲夜浅浅一笑，仿佛早就看透了阿夜的心思：
“有长进。这件事情在退魔家族中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本家里稍微受到重视的家伙或多或少都会听过。
不过这种令人作呕的历史，大概没有人想提到吧。”
咲夜的表情微微暗淡了下去，双目古井无波：
“你知道最初的觉醒者是怎么来的吗？”
阿夜歪歪头：
“既然觉醒者的资质是天生的话，那么多半会有人察觉到自己拥有异于常人的力量，然后尝试去应用它？借着随着经验的积累跟传递，变得越来越成熟……”
“对了一小半。的确觉醒者的资质是天生的，但如果在他们之前就有能够熟练运用这种资质的技术呢？
那些人就会去学习，甚至是窃取那种技术，无论对方是他们的敌人，还是朋友。”
阿夜立刻反应过来：
“你是说觉醒者的能力是从妖灵那里学来的？”
咲夜点点头：
“没错。学到了这种能力的人，当然会尽其所能用它为自己牟取利益。不管是在什么方面。于是，一些历史奇闻就发生了。
中国三国时代的官渡之战中，曹操在粮草断绝时先后有袁绍的谋臣许攸，武将张郃跟高览投奔他。前者助他烧掉了乌巢的粮草，后者直接给了他反败为胜的力量。于是官渡之战被视为以弱胜强的经典案例。
而在后来的赤壁之战中，如果风不是东风的话，大概大乔小乔也早就被锁在了铜雀台了，身为身经百战的名将周瑜，你觉得他会将胜败赌在运气这种这么靠不住的事情上？”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如果是觉醒者的力量在背后发挥作用的话，一切都将豁然开朗。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日本的战国时代，织田信长在桶狭间之战中借助雨势发动奇袭，一举击败今川义元，成为战国时代的大名。而之前的天象根本就没有下雨的征兆。
法国最初实行全民公投的时候，拿破仑三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流放犯，而他的政敌大多在上流社会拥有广泛的知名度和政治威望。但是最后他却成为选举里最大的黑马，一举登上总统之位，后来更是成了皇帝。你觉得当时的人至于那么傻，选一个劣迹斑斑而颠沛流离的人来管理他们的国家？”
阿夜哑口无言。
以前听到这种事情的时候，阿夜被灌输的推论往往是：
“这个人就是这么牛”，或者“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又或者“一切皆有可能”。
但是现在想来，这世界或许不过是他人掌心的游戏。
“而为了制衡这种力量，就有人去追逐跟他们相似的力量。
拉拢或许是个好办法，但是人其实很难驾驭比自己更聪明又更强大的人，所以一部分力量强大而智慧不足的妖灵就成为了最合适的对象——被夺取力量的对象。”
咲夜微微睁大眼睛，露出血腥的凶光：
“那时候当然没有基因工程。从遗传物质的层次上对基因进行编辑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们有更直接的手段——输血。
这种愚蠢信仰下诞生的方法当然没有任何依据可寻，但是还是有人走运，或者该说不走运，因此而产生了某些变化。”
阿夜下意识地咽了口水：
“某些变化？”
“他们的身体，连带着基因一起发生了变化。现在的猜测是一些妖灵的血液里存在着能够直接对人类基因进行编辑的细胞。这种细胞现在你也能够找到，往往被生物学家用来做实验。
于是，通过血液的混合，人类跟妖灵的混血就这么诞生了。具有两者遗传物质的细胞在人体内像是癌症一样蔓延，最终遍布人的全身。当然，包括生殖细胞。
稍微动点脑筋就知道，这个过程有多肮脏。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接纳妖灵的血液的。
在这漫长的相容过程中，适应不了的人成片成片地倒下，无法驾驭体内妖灵力量的人被长枪和毒药杀死。直到筛选出合适的实验品。
而怀抱着这些仇恨的实验品逐渐成为了当权者的重要战力，渗透到军队跟官僚系统中，一步步接近权力核心。其中很多人成了跟其他觉醒者之间斗争的牺牲品——对的，人类就是这么愚蠢。妖灵的威胁一天都没有消失，自己人却开始窝里反了。
也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成为权力的工具，或者是权力本身。然后，被承认为觉醒者的一支。”
阿夜越听越惊悚，身体一点点地冷了下去，像是看着黑夜和风雪逐渐席卷整个世界一样。暗夜与凛冬早已来临，朝阳也或许不再升起。
“在这些家族的历史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妖灵血统过于强大的后裔，往往会不受控制带来巨大的灾祸。所以很多地方的家族都背上了‘杀戮之血’、‘祸神之血’、‘狂神后裔’这样的称号。
而韩家，就是这样的家族。”
咲夜双唇紧抿，毫无慈悲地给韩家下了定罪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