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景,正衡和夏侯水都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再细细看那副人体骨架,原本在他们第一次来时还是平铺在地上,这次再来因为经历颇多的关系,加之洞内本就阴暗,谁也不曾注意它有任何变化,由是骤然发现,怎能不大吃一惊?
夏侯水连着咽了几下口水,惊魂未定地臆测着说,或许是之前还有旁人来过这里,故意把人骨摆成的这幅模样,其实没什么好怕的!正衡却不以为然,只道就算是有人将人骨靠在墙上,可麻脸老太的人头怎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脖颈上面去了?其实我刚才就一直想问,既然你已经把那老妖婆斩了首级,干嘛非要把人头带到这里?不就是个死人脑袋么,你还当成宝了啊!
正衡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夏侯水却被难住了,瞪着眼睛想了半天,最后才悻悻地说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大概是以前从没杀过生,冷不丁的砍了人家的脑袋,一紧张就失了做事的条理了,现在想来那可是老妖婆的死人头,竟然被自己拎在手中带到这里,想想都觉得恶心……
正衡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可一时又琢磨不出个头绪,只好壮着胆子慢慢走到了墙壁前。
上次来的时候他就曾注意到,这副人骨的表面已经显露出不少细小的孔隙,应是暴露在空气中时间太久所致,少说也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不过现在想来,于家自从在长春立足算起,至今也不过是几十年的事情,人骨要么是早于于家就存在于此,要么是后来才被移到了此地,再联系到旁边的那块牌位,显然后面一种更具可能,如果大胆推测的话,人骨甚至有可能就是于家祖先封小妹的。
姓于的现如今锦衣玉食声名远播,追其根源都要仰仗于那个封小妹,毕竟是她将封家的观山指迷之术带到了于家,因此他被于家的后人世代供奉永享香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于家竟然知恩不报,肆意的将封小妹的尸骨置于阴冷的山洞当中,这种行为就着实让人难以理解了。难道是他们故意想要和封家划清界限,亦或是封小妹在嫁到于家后还做过什么有损于家声望的事情,令得她众叛亲离最终落下如此不堪的结局?
正衡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眼前的这副人骨本就诡谲,再配以麻脸老太的脑袋,就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他和夏侯水本来就是因为做了天大的事情才被迫到山洞中躲避的,可没想到的这里面远比外面还要危险许多,为今之计也就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趁着还没发生更加恐怖的事情赶紧脚底抹油开溜吧……
计议已定,正衡便招呼着夏侯水一起朝向洞口走去,可还没等走上几步就感觉脚下忽然一软,两个人齐齐地跌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稳住了身体,这才发现脚下的沙土不知怎么忽然变得松软异常,才转瞬的工夫就已没过了他们的脚面,身体还在不断下沉,速度之快让人始料未及。
正衡不由得骂了一声叫苦不迭,埋怨自己竟然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想来东北都是黑土土质,可这山洞里竟然都是细碎的黄沙,明显是人为制造的陷阱,人常说“欺山不欺水,欺石莫欺沙”,现如今陷在着流沙当中,远比旱鸭子落水更加危险,更别说这本就是一处隐秘的所在,就算大声呼救又有谁能听到?
危急时刻,他还不忘伸手去抓夏侯水在空中乱舞的一条臂膀,两个人互相扶持总算暂时稳住了身子,但他们刚好站立在山洞的正中央,根本就够不着四壁,如此情境真可谓是“上天”无门,唯有“入地”这一条不归路了……
一转眼,流沙已经过了膝盖,正衡急火攻心,便尝试着将一条腿从中抽出,可越是动作身体就下沉的越快,可几经折腾非但没有半点效果,反而越陷越深。再看夏侯水并不像他这般乱动,下沉的速度自然要慢上许多。
正衡早就听说,陷入流沙中唯有一动不动才能尽可能地拖延死亡的时间,只不过参照他们当下的处境,就算能撑上个三五天恐怕也等不来外人的救援,远水近渴,好不凶险啊!
然而夏后水似乎并不以为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正衡只当他是没心没肺,可转念一想,若是他们两个人中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的话,倒也容易做出决断——夏侯家对他们正家算得上是恩重如山,当年自己的父母潦倒穷困的时候结识了夏侯古,此后便居住在夏侯家,直到他们双双西归,更别提义父生前简直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即便分别多年,每每念及于此正衡仍旧心存感激,现如今虽然物是人非,但还未到事事休的地步,若是要他牺牲自己,解救夏侯水的话,他也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想到这里,正衡便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夏侯古想办法借着他的身体,从这泥潭中脱身而去。
正衡并不确定这招是否可行,不过凭着自己的努力的确值得一试,若是夏侯水脱身的速度够快,尚且还有时间回来救他,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因此而沉入沙底丢了性命,至少还有一人能够生还,怎么算都是赚了……
然而夏侯水仍旧傻乎乎的不明所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嗨”了一声后连连摇头。正衡还当他是于心不忍,刚想再劝慰几句,却没想到夏侯水撇着嘴,说:
“老弟你真够意思,大难临头还惦记着让哥哥先走,就冲这老哥会一辈子念及你的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咱们兄弟还不至于缘尽于此呢,不就是区区流沙嘛,多大点事啊!”
正衡心想夏侯水真是死鸭子嘴硬,还“区区”流沙,好似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一般。自己虽然从未经历过这般险境,可久在江湖行走听闻过不少奇闻异事,唯独没听过谁能轻易平白从中得脱的,不然流沙也就不会那么让人闻风丧胆了……
说话间流沙已经到了腰间,可奇怪的是两个人的身体似乎就此停住,并不再下沉了。夏侯水分外得意,炫耀着自己的“先知先觉”,见到正衡仍旧不敢相信,便向他解释其中的道理。
原来,所谓流沙能吞没活人,只是在中国流传的谣言而已,这种事本就不是人人都有的经历,很容易以讹传讹三人成虎,最终让人当成常识而深信不疑,实际情况则大不相同。夏侯水在香港长大,接受的是西方的科学教育,很早就知道流沙的基本成分无非是沙土和泥浆,整体来说密度要大于人体,因此人陷在其中最多也就只会没入半截身体而已,待到浮力和重力达到平衡后,自然也就停止不再下陷了……
正衡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事实胜于雄辩,既然没了丧命的威胁,总归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吧。然而他念头一转,想到既然流沙并无切身的危险,为何还会被人设置在这个隐秘的洞穴中,难道制造陷阱的人并不了解其中的原理,就像夏侯水所说的只是单纯相信了那个谣传?
不管怎样,还是要先出去再说——正衡琢磨着既然不会再往下沉,只要找个支撑便能将身体从流沙中拔出来,依着现在的情形,显然是没有外力可以借助,说来说去还是先前的办法可行,他便让夏侯水慢慢靠近过来,然后借着自己身体做垫脚,逐渐向上摆脱流沙的束缚。
夏侯水本就没有正衡的身手,在眼下的境况下更显笨拙,好几次都马失前蹄,重新坠回到了泥沙中,正衡费尽气力地摆了个马步连托带举,总算让夏侯水的一只脚踩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只要托着他另一只脚的双手猛一用力,就能将他凭空抛出去,无需太远,只要斜着飞出去三五米,便可以稳稳落在洞壁的边缘也就有了攀附的物体,下一步就好说了……
夏侯水颤颤巍巍地屹立在上,努力着保持平衡,就等着身下的正衡发力他便能跳开来了,可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冷不丁地瞄到了什么,定睛去看时竟然发现,刚才还倚靠在墙角的那具人骨,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站了起来,站立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夏侯水冷不丁地吃了一吓,惊叫一声后仰面打着横地砸了下来。
正衡原本全力拖着夏侯水,几乎整个脖颈都要浸没在了泥沙中,骤然间失了压力,身体有如被按入水中的葫芦一下就弹了起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夏侯水,可对方坠落的力道如此之大哪里能被他抓牢?随着“啪”的一声巨响,夏侯水狠狠地摔在地上,溅起了泥沙无数。
就在泥沙纷纷落下的瞬间,正衡也看到了站立在面前的尸骨——问题是那不止是一副人骨那么简单,其项上顶着的可是麻脸老太的人头。正衡顾不上一手的泥沙,狠命地揉揉眼睛,终于确定那麻脸老太的人头,此刻的确正圆睁着双眼,嘴角也咧成诡异的一抹笑容……
正衡心下吃了一惊,以至于猛然向后倒退而去,不过他忘了此时下半身正陷在泥沙当中,以至于差点也像夏侯水那样,将整个身体都浸在了其中。
诚如夏侯水所言,因为密度的关系,任凭身在流沙中的人怎么折腾也全无生命的危险。只不过夏侯水的体格本就不如正衡强壮,刚才从高处跌落,整个人横着砸在泥沙上,不啻于摔在坚硬的地上,只顾着张牙裂嘴疼得说不出话来。正衡本想蹭过去救他,可越是着急就越是脚下无根,加上对面站立着的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正冲着自己咧嘴诡笑,场面着实恐怖,一时间进退维谷起来,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却见那麻脸老太的嘴巴动了动,竟然开口说话了……
正衡走南闯北数载,无论是亲见还是听闻都不曾有过这样的遭遇。想那麻脸老太被夏后水砍了脑袋已然有个把时辰,竟然不但会动会笑,甚至还会开口言语,难不成观山太保一脉传承下来的秘术真能让人修成不死之身,以至于身首异处都不算什么了?恍惚间,就听那老太的声音在洞内回尖利异常,唯有仔细倾听才大概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麻脸老太正是观山太保的女儿,幼时在棺材山中被人尊为少主的封小妹,后来追随于姓的卖货郎中偷跑出来,几经辗转居无定所生活日益窘迫。封小妹虽然出身盗墓世家,可与自小长在深闺大院的小姐无异,自然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别提她那个百无一用的相公,终日里走街串巷兜售些针头线脑,赚的钱顶多也只够糊口而已,碰到生意不好的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也是常有的事情。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打起了倒斗的主意,问题是这毕竟不是儿戏,民间自古就有“七十二行,摸金为王”的说法,一旦行事败露必然是砍头的罪过,这且姑且不提,单是如何找寻下手的目标,就需要具备外人难窥的手段,一般平民百姓的坟墓倒是容易下手,可收获显然不会丰厚,至于王公贵族的陵寝,又被隐匿在山林丘地之间,更需要寻龙点穴的本事。好在封小妹在临出走的时候鬼使神差般的偷出了观山太保的一本秘籍,此时正好加以利用……
封师古虽然曾经在朝为官,可他的底细早就是行内不宣的秘密,封小妹自小耳濡目染,一直对她这个神通广大的父亲又敬又怕,此前也曾对自己偷窃秘籍之举后悔不已,深怕会惹得封师古循迹而来,可真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不过想到自己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沦落到现在的境地也算是被迫得重拾“祖业”,既然父亲曾仗着秘籍显赫一世,若是自己能从中习得个一招半式,不求大富大贵至少也能够保障生活无忧吧。
于是封小妹便偷偷研习起了那本秘籍,可越是看到后面心中就越是生出许多疑问,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偷跑出来,到底是不是个天大的错误了。
那本秘籍名曰《观山指迷赋》,如果只是按照书名来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记载的是封师古倒斗时所凭借的观山之谜之术,亦即寻龙点穴中的上成分支。然而封小妹将书从头到尾看了几遍仍旧不明所以,书中记录的分明不是有关倒斗的秘术,反而是一些不着边际而又晦涩难懂的东西。开始她还猜想着既然是秘籍,或许是故意用隐秘的方法书写,但渐渐发现,、这本书绝对不像传闻的那样,反而隐藏着更大的秘密——一个关乎无数人生,无数人死的秘密……
正衡听麻脸老太讲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插话说:其实我早就猜出了个大概,那本所谓的《观山指迷赋》记述的不是摸金倒斗的方法,而是某种失传已久的巫蛊之术。不过既然此种巫术早已失传,只是经由封师古从棺材山挖掘而出才重见天日,足可见其不过是上古时的人臆造出来的东西,任凭写的如何天花乱坠,实际上就是江湖郎中的药方,管不管用全凭嘴巴说而已,又何来关乎人的生死之说呢?您老人家若真的是封小妹本人,算下来也有几百岁的高龄,不管是人是鬼都堪称前辈,没必要在这里故弄玄虚,正所谓困兽犹斗,若是想凭着三言两语就让我们弃械投降任你摆布,那您可就打错了算盘了……
麻脸老太听正衡如是说却并不生气,反而只是“嘿嘿”一笑:你就不奇怪,我怎么会活了几百岁的?
正衡抿抿嘴道:长寿之人自古就不鲜见,就前些日子我还听闻有人能永生不死呢,不过人有张良计你有过墙梯,我猜想着那本所谓的秘籍里应该还是有点真东西的,只不过净是些旁门左道,教人如何窃取别人的性命来让你自己延年益寿罢了。你老子封师古竟然连大官都不当,非要回到棺材峡中隐居,十有八九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刚才您还说后悔当年偷出棺材峡,莫非是您在这装神弄鬼的把戏上,始终都没法超越观山太保吗?
麻脸老太正色道:果然是后生可畏,只是管中窥豹竟也能猜得六七分接近了。不瞒你说,那本秘籍中的确记述着一些超越世俗的“方法”,能助人延年益寿甚至永生不死,可惜的是我手上的只是残卷,无法达到父亲的高度。想来深谙此道的父亲早就已经带着全组人超脱尘世的羁绊升仙成神了,而我却为了儿女私情舍弃了如此大好的机会,又怎能不后悔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观山指迷赋》只是残卷,可其中隐藏的信息却也足以惊诧世人了,我用了几百年的时间,才算略微窥出个中的玄机,若是再假以时日,应该还会探知更多的秘密,只是不免让人气馁的是,我剩余的时间不多了……
见正衡一脸不屑,老太又说:我早就发现《观山指迷赋》并不是一本记录寻龙点穴的秘籍,而是某种类似《周易》《河洛》的相书,甚至与其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只不过相较而言是用上古文字书写,因而更加晦涩难懂——其实你也明白所谓的寻龙点穴之术,很大程度上都是源于《易》中对于山川、河流甚至天地、人神运行机理的归纳和预测,世俗常人便不免把其归类为算命一类的旁门左道,其实此言大谬。想那文王演易,推出八百年大周天下,论及神奇如是,更别提已经失传的《河洛》,若是再辅以《观山指迷赋》,相信这个世界上就再无不为人知的秘密可言了。可惜的是作为解开秘密的钥匙本身,更是个不折不扣的秘密,世间常人大多愚钝不堪,又有几人真有本事能一探究竟?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井中之蛙自有井中之蛙眼中的世界,反倒是一旦知道了外面的天地更加广阔,反而会让它们不知所措,这不是世界的悲哀,当然也不是井中蛙的悲哀,这是万物运行的法则,不以凡夫俗子们的意志转移而已……
正衡眼见着麻脸老太侃侃而谈,哪里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倒更像是个深谙老庄之术的雅士,若不是自己一早就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或许真会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呢。问题是,麻脸老太浪费唇舌地兜这么大的一圈,到底有何目的?如果只是要取他们的性命,也未免太费事了吧!
老太不知是真的具有什么本事,亦或根本就是凑巧猜到,竟然知晓了正衡此时的心中所想,立时答话道: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我活了几百年,自认也算参透了些许道理,不过时不我待,临到生命将尽,就想着能将毕生所知传承下去,想我于家的子孙都是泛泛平庸之辈,必不能参悟其中的玄妙,反倒是你这个后生晚辈颇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若是将来有所成就,也不枉我细心栽培……
正衡指了指周遭的环境,哈哈笑道:“原来您所谓的“栽培”就是设置如此困难的处境,怎么看都更像是某种拙劣的害命手段呢?不如咱们打个商量,你放我们兄弟走,今天的所见所闻就权当没有过,不再向任何人提起,免得有人报仇心切找上门来可就不好了……”
正衡在心底暗忖着既然军统站在于家一边,显然无法用国民政府来起到威慑的作用,不过联想到之前麻脸老太对齐莎莎的所作所为,或许她会加惧怕盗门的报复吧。然而老太似乎并不为所动,只是话锋一转,忽然道:
“你倒是看看,你的兄弟可还在?”
正衡闻言一惊,赶紧转动身体,找寻刚才还在他旁边的夏侯水,可遍寻之下只见灰褐色的流沙的表面平静异常,哪里还有他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