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正行没有跟慕秋解释她的大伯娘邵华芳和小姑姑洛正清为什么没有出来迎接，不过慕秋也猜得到。依着大伯娘那样的性子，讨厌就是讨厌，谁也无法强按着牛头喝水，她不来自然是因为她不想来。而小姑姑身子一贯较弱得很，恰逢暮秋，长安的天气骤冷，她怕是又缠绵病榻了。
“今日天色已晚，慕儿和小院先且歇息，明日再去给你祖母请安。”洛正行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慕秋和慕远走进一处二进的院落，倏一进院，洛正行脸上便浮现出几分伤感地看着慕秋，道，“这是你娘亲原来住的地方，你还记得吧？”
洛慕秋的目光扫过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眼中微微泛出晶莹色泽，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震颤，“自然是……记得的。那时候，爹爹，娘亲，还有我……”
洛正行望着她，叹息了一声，“这院子我一直派人打扫，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就在这院里住下吧，有你们陪着，兰雪一定不那么寂寞了。”
“是。”
“要是还有什么要求，直接叫丫鬟去找管家就好。”洛正行道，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低头上前一步，恭敬地叫了一声大小姐，便退下了。
慕秋点点头，礼貌道：“那慕秋的丫鬟还有车马随从便有劳管家了。”
“大小姐多礼了。”那管家显然不爱说话，只是这么一句后，便静静地立在洛正行的身后，好似一个影子。
见了慕秋的姿态，洛正行心下点头。古家也是高门大户，能在那里待上三五年，出来的女子必不会差。
“小远先住在这里，等七岁后再另寻住所。”左右又看了一眼，洛正行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小院的门一关上，慕秋眼中的泪水便扑簌簌地淌下来，滴滴答答地砸在地面上。她踉跄几步，品慧不忍上前去扶，被她推开，然后她轻轻用力，房门就打开了。
首先入眼的是墙上一左一右悬挂着的红梅图，两只青釉的胆瓶。青色的床幔，绘着大幅墨兰花的屏风。锦绣缎子包裹的小榻，榻上搁着的尚未绣完的修竹，还有那卷着的书页……一切皆如匆匆离开的那一天。
虽然器具上不见尘灰，可是空气中却毫无生气。
伊人已逝。
她长大了，可是娘亲已经不在了……
品慧泪流满面地倚靠在门上，身体几乎支撑不住心口那巨大的翻滚的痛楚和悲伤。小姐……她的小姐……这偌大的府邸，生生地葬送了自家的小姐……
一直沉默的絮绵走上前来，托着品慧的手臂，无声地抚慰着他。
慕远有些惊异地看着自己的姐姐泣不成声，一种相通的悲哀从慕秋的眼中传达给他。他不由上前一步，抓住了慕秋的双手，用一种惊疑不定的语气低声问道：“姐，你为什么要哭？”
慕秋抬头，用一种更悲伤的神情看了他一眼。至少，她还见过母亲，和母亲朝夕相处了十年。可是小远……他一生下来，就被带走，岂不是更加悲哀？
深深地吸了口气，慕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把慕远拉到身边，手指虚虚地从房间每一样东西的轮廓上滑过，“小远，你不是很想知道娘亲在哪儿吗？”
“娘亲就住在这里。你看，她画的画儿，她绣的花，她看的书……她就在这里。”慕秋回头看着慕远。
慕远脸上露出巨大的惊喜，抓着慕秋的衣角，急切地问：“姐，娘她在哪儿？在哪儿？”
品慧的眼泪流的更凶，絮绵也忍不住目露悲戚。
慕秋轻轻探手拍着慕远的头，唇边展开一抹苍白的笑意，“小远，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只要你乖乖的听话，等你十岁的时候，你就能见到娘亲了。”
“真的？”慕远连忙追问。
慕秋目光慢慢变得柔和，“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慕远低头，似是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半晌绽开了笑容，重重地点头，“嗯，我听话。”
“那，过几天你就要跟着哥哥弟弟们一起去上国子监，你可愿意？”慕秋神色认真。
慕远果然露出几分不愿意的神情，小脸整个儿皱了起来，等了半晌慕秋却没说话，他只好撅着嘴问：“哥哥弟弟们是谁啊？”
慕秋嘴角露出笑意，拍了拍慕远的肩膀，赞赏道：“小远真乖。哥哥弟弟们是大伯家的慕泽哥哥和慕瞳弟弟，三叔家的慕延哥哥。”
慕远露出一丝惊奇，“弟弟？”
“嗯，”慕秋望着窗外的方向，“他只比你小一天。”
慕远沉浸在有了弟弟的喜悦里，笑眯了眼睛，“姐，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慕秋回过头来，对上他亮晶晶的大眼，眉眼弯了弯，“明天，明天你就能见到他们了。”
慕远立刻爆出一声欢呼，在屋子里蹦来蹦去。品慧忍不住上前来，伏在慕秋耳边低声道：“哥儿如此真率，若是……”
慕秋摇头，坚定道，“别怕，姑姑。如今我们在洛家的根基尚浅，一切只能徐徐图之。哥儿越是显得纯粹，这府里的毒蛇们便越会不放在眼里，越会忽略他，若是要下手才会一起冲着我来。这不正是我们希望的么？若是他们藏着，我们便无从入手。他们动起来，我们才能抓住破绽，查清楚当年的真相。”
品慧点头，眉眼间还是露出了一丝隐忧，“姑娘，若是先把朝朝和小树带进来，我们应付他们便更多一分胜算。”
慕秋抿了抿嘴，“我知道。可是姑姑，我带着您和絮绵姑姑回来，已然算是破例。若还带着朝朝和小树，怕反而保不住他们，害他们枉死。”
“高门大户，这些事儿姑姑何尝见得少？便纵有千般变化，万样功夫，只要还在这些男人女人的眼皮子底下，难道他们想杀死两个下人还不简单？不若如今这样，内有你和絮绵姑姑照顾，外有朝朝小树接应，以后行事也便宜。况且，朝朝还好些，小树那个脾性……习武之人求境，还是不受规矩约束，自由些的好。”
“放心吧，姑姑。只要我们在府内，他们便不敢用武力伤害我们。若是出府，朝朝和小树就会跟着。”
品慧释然一笑，“小姐既已考虑周全，品慧便也不再多言了。”
慕秋又细细看了一遍屋里的一切，然后透过窗户望着已经跑到院子里的慕远，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背负一切的人，只要一个就够了。”
“马夫们，给些银子打发他们回古府吧。”慕秋道，“让古二告诉舅舅，慕秋已到洛府，一切安好。”
品慧应了，转身离开。
此时絮绵正走进来，道：“姑娘，管家在外头。”
慕秋眼睛眯了眯，嘴角染上一抹自然的笑意，坐直了身子，道：“请管家进来。”
“是。”絮绵走到了门口，恭敬地把人让到屋里。
“大小姐，老奴按老夫人的吩咐，给您送来几个粗使丫头。”洛安垂着头，看也不看坐在榻上的慕秋。
慕秋一笑，“祖母也知我到了？这么晚了，可真是劳动她老人家了。好了，把人叫进来我看看吧。”
那五十多岁的洛安点头，稍稍侧了下身体，外面的七八个丫头就一直排开，站在了慕秋面前。
慕秋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多少心中就有了数。心下冷笑一声，却是温和开口，“你们原先是哪个院子的，且说一说，若是做过大丫鬟的，便也是我这院子的大丫鬟，不然倒是委屈了你们。”
洛安垂着的眼中闪过一丝流光，只是一瞬，谁也没有发现。
那排头一脸骄傲和不屑的红衣丫头果然忍不住先开了口，“奴婢是大爷院里的二等丫鬟琴歌。虽然等级离大丫鬟还差些，但在大爷院里，月俸和大丫鬟们是一样的。”
慕秋眼里的光芒更加柔和，“原来如此，看来琴歌是大爷身边的红人，调到我这里倒是委屈你了。嗯……好，你就任我院里的大丫鬟，可好？”
琴歌眼里爆出惊喜之色，连忙点头，“多谢大小姐！琴歌愿意！”
有一就有二，见慕秋如此好说话，接下来又陆续有几个姑娘报出了自己原先的主人和自己的等级。慕秋也不推辞，挑了四个收下了。
洛安神色平静地告了退，领着剩下的丫头回去了。
絮绵打眼看着这几个面色或是平淡或是欣喜但眼里掩饰不住不屑和嘲讽的丫头，心下摇头。
那先开口的红衣丫头服饰头戴过于华丽，已然超出了二等丫鬟所着服色的范畴，而那略出挑的姿色，怕是也犯了传说中那位凶悍的“虎夫人”的忌讳。被打发到这个院子来，大夫人一是为了泄愤，二是为了试探姑娘。如果无法避免院子里被各院派来的丫鬟塞满，选这个骄纵狂傲、有脸无脑的红衣丫头作为大丫鬟，倒不失为上上之策。
另外的四个丫头中有一个强作欢喜一个装出平静，可都无法掩饰住四肢和面部的小动作，嘴微微上抿，或是眼睛不自觉的上抬，显示出她们对慕秋的轻蔑和不耐烦。还有一个恭敬地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身姿倒还算放松坦然。而另一个则微垂着眼皮，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若是不看那微粉的面色，倒如死人一般。
絮绵眸中很快闪过一丝忧心。对她来说，前四个丫头都好对付，可这最后一个，却让她也看不通透。若是一个下人可以做到隐藏一切情绪，那么说明她可以心无旁骛地执行任何命令，而这对于慕秋来说，无异于随时被对方的刀刃架在脖子上，逃无可逃。
慕秋看着眼前的五个姑娘。
昂首挺胸的红衣丫头琴歌，搓着衣角的粉衣丫头素央，挑着眉毛的绿衣丫头虹锦，满脸平静的青衣丫头幽环，还有最后一个面无表情的蓝衣丫头其溪。
洛府不愧是长安城里的侯门，这一个个的丫头不仅脸长得端正，身条细长，连名儿也别致。就刚刚没收下的那几个，也是一样。
“好了，按大小姐的安排，以后琴歌姑娘和其溪姑娘便是这兰雪苑的大丫鬟，素央姑娘和虹锦姑娘是二等丫鬟，幽环姑娘是粗使丫鬟。过几日安置下来，管家还会安排洒扫婆子，所以幽环姑娘也不必太过担心。”絮绵姿态端庄，面容平静而有威势，“我和另一位品慧姑姑会任这院里的掌事，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们。有个词叫奴凭主贵，今日众位进了这兰雪苑的门，那便是大小姐的人。你我一同服侍大小姐，尽心尽力，大小姐必不会亏待你们。若是有人背叛，那便别怪姑姑们心狠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絮绵眯起眼睛透出一抹寒光，几个丫头都不由低下了头，不敢对视。
“是，奴婢们必定尽心伺候大小姐。”丫头们异口同声。
慕秋笑了笑，道，“不必害怕，抬起头来。”又不赞同地看了一眼絮绵，转而对丫头们道，“姑姑就会说狠话，可实际上心好着呢，你们多相处就知道了。”
絮绵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絮绵也就是照规矩说话，对各位主子身边的贴心人，自然是放心的。”
这一来一往便将刚刚的肃杀打碎，但众人心中却更添了几分惶然。这回归的新主子，和她身边的姑姑看来并不容易对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