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远之历来是个孝顺的,任老娘如何糟践他也罢,他倒始终记着白氏生养他辛苦,好歹往日也算疼过他十来年。他早去院子里寻摸着搬架梯子拢来搭于墙上,待拿手试过梯子并不晃荡,着实搭稳当了,这才招呼白氏道:“妈,你且仔细攀着梯子下来,儿子保管扶得稳稳当当。”
唐远之愈殷切白氏愈恼怒,这不孝子先纵着妻女与老娘顶嘴,后又当着众人面前扮孝敬,如此好衬得当妈的寻事生非,他却好博世人的同情。她食过的盐比他食的米倒还多些,这等伎俩可瞒不过她的眼。只不过如今这梯子大儿替她搭好了,也不好不顺势下来,不然里长跟前难存身。如此少不得自己小心翼翼的下来,待到半途唐远之伸手要来扶她,倒叫她一巴掌拍开,只心头到底觉着别扭没意思。
白氏入唐家门几十年,里长对她的脾性实在清楚。然则里长体谅她年岁老大,要与她留几分脸面,且不论孰是孰非,总得先讲究个孝字再论其它,如此少不得训斥人众里拭泪的花氏,道:“之儿媳妇,老汉还道你向来是个聪慧孝敬的,不当如此糊涂。然今日你此等作为着实叫老汗寒心。你婆婆与婶婶争嘴现世,虽则也是她二人素日多有龌龊之故,然则这起因还得落在你们头上,你当媳妇侄媳妇的合该从中劝合才是。你通不劝解不说,倒哭哭啼啼的叫世人瞧些笑话,可不是幸灾乐祸么?你且细想想今日有无过错罢!”
花氏好容易靠李氏与她出得口恶气,拍掌称愿且来不及,如何管世人笑话不笑话?这可不就是幸灾乐祸么?里长并没冤着她。然而老人家平日对她一家多有看顾,便叫他教训几句也值当。世人俱把眼睛雪亮着,是非曲直皆在人心罢了。
花氏拿帕子遮着眼,好不容易憋得眼泪横流,这下也不用帕子揩了,睁着双水汪汪的泪眼,向里长福身道:“今日俱是我们的错处,惹得妈与四婶婶生隙。奴愿与二位老人家磕头赔罪!”
里长瞧她眼泪横流,鼻翼泛红,薄唇青白,着实一副憔悴模样,不禁恻隐之心顿起,将苛责之语掩下,苦口婆心道:“老汉知晓你们有些委屈,然则天下并无不是之父母!爹妈生养你们一场哪是容易的。”
钰娘跪地已近一个时辰,正是腰酸膝痛的时候,闻言连脚趾尖也觉着疼痛了,气鼓气冲地腹诽道:“照这般说来,因祖母生养了我爹便能为所欲为,往他头上泼粪倒尿了?圣人曾说天有五常,这母慈还排于子孝之前呢。我爹倒是孝敬,祖母何曾有过半点慈爱?可见俱是些狗屁不通的道理!”
里长并无甚听心之术,听不见钰娘对圣人的编排,如今将花氏训责得差不多,便也要提点白氏几句,免得她无人管束,见天的撒泼打赖,若是村里妇人有样学样,村头怕不得要再出几个泼妇?是以他点名白氏训道:“继昌家的!之儿同是你的后人,好好的一碗水若是端不平便得叫儿子寒心。当初老汉便与你商量,之儿两口子白手两双,造房起屋何等不易,这点子瓦送与他既算对他分家的偿补又正是你当妈的慈母心意;若你舍不得给瓦,那便免了他两口子今年的孝敬。你便亲口应承老汉说是宁愿送瓦与他造屋使用,他这才请匠人帮工起建。今日你倒悔了,引着老大一群人在此处陪着你唱大戏一般,你倒是无甚损失,不过白哭白闹一场费不得银钱,那之儿屋里几个匠人的工钱饭食钱却需得原样负担着走。老话说凡事雪中送炭,老汉瞧你倒是火上浇油多些!”
一席话说得白氏老脸涨红,低了头存身不住,里长偏又提点她道:“你也是将近半百的人,爬这样高法若是磕着摔着了倒与后人增添负担,且受罪的也是你自己罢了。这人啊老了老了便得栽花可万不能种棘。你家的云华与青华可还得靠你寻摸两户好人家!”
这话说来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仍有两个女儿云英未嫁,若是当妈的泼妇名头传得老远,还有哪家敢遣媒人上门?
白氏此时才真正后悔起来,惊悔之下便觉汗湿衣衫,自己掏巾子拭额间的冷汗,待要与里长说两句软话又拉不脸面,只将嘴抿紧了。
里长见白氏照旧犟头犟脑的不言语,便有些气她油盐不进,恼怒得胡子撅起老高,道:“你不声不响地是甚意思?是说老汉管不着你的家事还是老汉说话不顶用没人听了?”
这样一顶不敬长辈的帽子扣过来,白氏哪有胆子接过顶在头上:“伯父,你这话奴可不敢受!奴那敢有这等想头,只是……”
里长自过来便没个空歇,偏唐家大门叫人关得严丝密缝,也没人与他端张板凳歇脚,说不得便有些支撑不住。如今也不耐烦再与白氏啰皂,大手挥断了她的话头,正色道:“如此便好!既然老汉讲话还稍微顶些用处,那今日你们便得听老汉的分派行事,此后便不可再生些事端。便是老汉的主意,这点瓦即刻让之儿拆走,另今年的三百文孝敬钱也免了他的……”
白氏听到此处便觉着让人摘去心肝一般,才待张嘴反驳,里长双目如电早瞧出她不甘,喝道:“可别不服气!这村头甚事不在老汉眼里?继昌侄儿留与你那些家业老汉我俱是有数的,未必少了这区区三百文你家便揭不开锅不成?没得让人瞧你笑话!今日在诸乡邻跟前将儿子儿媳的脸面打个稀烂,又让你小孙女跪地上个把时辰也足够你逞能了。”里长虽说数落白氏,自己也叫她惹出老大的气恼。此等浑妇实在泼恶狠心,只可惜了继昌侄儿那般厚道,倒叫她连累得英年早逝,娶妻还当娶贤哪!
“叔爷,侄儿今年仍旧孝敬妈三百文,此乃当日说好的却不能反悔。实在侄儿也只得这点子能耐了。”唐远之与里长做个长揖,苦笑自贬。
白氏闻言刹时心头一喜。
里长双手将唐远之扶正,拍他肩膀两下叹道:“好儿郎!叔爷甚都明了,只是你为着造屋借得好些外债,此三百文铜钱今年便拿去还债也罢,此事老汉还做得了主!再者说你二弟三弟如今俱是成家立业有儿有女之人,总不能因着短这点子钱便叫你妈与妹妹们饿肚皮,且听老汉一言罢!”
白氏闻得里长扯出些二儿三儿的言语来讲,待再往下说只怕得有更大的官司要打,只得忍痛将冷脸换过,扯起两颊横肉挤个笑脸出来,呲牙肉痛道:“那便依伯父的也使得,这瓦便与了他!只明年的钱可省不得了,他两个妹妹还得攒些嫁妆哩,做大哥的合该帮两个妹子多考虑几分才是。”
里长终究顾忌她是个妇道人家,说狠了不好看相,并不去接她话茬,大手一挥便叫些个蹲地上抽旱烟瞧热闹的工匠动工拆瓦。
白氏眼瞧着大儿领着些五大三粗的匠人帮工要拆她的房顶,虽是旧瓦,却也似挖她肉一般,到底却不过里长威严,只得暗中咬断几颗老牙,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与里长唱了个诺要进屋。
“且慢,你孙女跪地上这许久,你当祖母的许是觉着她还没跪够也是有的。若真如此,老汉替你发话再叫她多跪些时候,你也好博个威严的名声。”里长瞧钰娘大半个身子差些便要贴地,老人家实在瞧不得。
死丫头年纪尚小,心眼倒不小,如此精通作戏扮苦情,倒叫自己吃她一大瘪。今日暂且放这娘两,好歹日后莫叫自己抓在手里,那时才叫她晓得老幼尊卑。白氏与里长道声不敢,便冷笑着与钰娘道:“起来罢,旦凡你心中对祖母有半分尊重,也不得众目之下拿下跪这等招数来逼迫老婆子。你妈的好家教我便不消再说,日后你再不必跪我。”
白氏说完便自己回屋了,进门后本打算将门摔得山响以示愤懑,好歹有些惧怕杵院内的里长,便只得自己与自己怄气。当日晚餐倒少吃了一碗白米饭,连素日最爱的烧肉也只动得几筷子便嚷着心口痛吃不下了,此乃后话不提。
院内钰娘叫玥娘搀起来歪歪斜斜地站着,白氏说话不可谓不毒,然则钰娘不过当她放屁便罢。里长先让瞧热闹的人俱散了,与唐远之勉励一番后也不让人送既自己回去了。此时除去匠人帮工便只剩得李氏、马氏、姜氏等几个素日与花氏要好的妇人相帮着花氏娘三个拿竹篓背瓦。
唐家院内一时间仍旧热热闹闹的,只唐家大小门窗俱关得严严实实。其中唐远之的小妹子青华倒出来浇了盆洗菜水去院外,扭着腰身赏了花氏娘三老大一枚白眼,伴着几声冷哼将个大门摔得咣当抖,其他人并未露面。
钰娘与玥娘双双还了记白眼与小姑姑窈窕的背影,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