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懿决定参加成人自学考试,之前她做了一系列的调查研究,发现那是最合适她的一种学习方式。入学门槛极低,只要有相当于高中的学历文凭,报个名、付个费,然后读个辅导班;一门一门地参加考试。如果不想参加辅导班完全靠自学也行,市面上关于自学考试的各类辅导材料非常全面。只要肯花时间把考纲读懂吃透,应该问题也不大,所有考试通过就可以拿到大学文凭。一般成人自考的通过率都很低,因为成年人学习最缺的就是时间,没时间学习自然不能通过考试。但是她钟懿不同,钟懿目前最富裕的就是时间。
起初钟懿想报读成人夜大,她想凭着自己扎实的高中学习基础,考个成人夜大是相当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后来了解到成人夜大有着严格的出勤率的考核,她犹豫了。成人夜大一周上四到五天的课,基本都要上到晚上九点半左右。她身体能支撑这么大强度的付出吗?她身体极其不稳定,有时还需要住院,感冒发烧更是家常便饭。不行,她完全不能保证出勤率,于是果断放弃。
华建心的内心是极其渴望钟懿能继续学习的,但是她同时又很担心女儿的身体状况。脆弱如玻璃人一样的钟懿能承担这样的压力吗,她很是担心。但是她看到了钟懿的态度很坚决,这孩子是铁了心要开始一份新的生活了;这孩子太可怜了,也许让她学习能让她得到一点点的快乐。
于是钟懿开始了自学考之路。对钟懿来说自考本身并不难,难的是长时间的学习会影响身体,他的身体是经不起任何形式的风吹草动的。比如有时候连着几天的晚间辅导课,华建心就会非常担心钟懿吃不消。钟懿也确实难以承受,果然就开始感冒发烧;接着就是各项指标的数据“噌噌噌”地往不正常的方向跑。
华建心很矛盾,她非常希望钟懿早点读完自考的课程,拿到大学文凭然后找个轻松点的工作,至少可以稍稍贴补家用。家里的经济状况相当严峻,为了钟懿的医药费他们俩夫妇已经想尽各种办法节省了。家里从不吃时令菜,除非钟懿特别提出想吃,不然时令菜绝不进华建心他们家大门。鱼、虾、肉、等荤菜基本只给钟懿吃,他们夫妇俩能不吃就尽量不吃;实在忍不住了,也只吃点鱼头、鱼尾,或者买菜场里最便宜的小虾小鱼。夫妇俩能走路或骑自行车的绝不坐公交,能坐公交的绝不坐地铁。钟志刚已经拿出了他所最擅长的各种省钱的本事,眼看就要黔驴技穷了。华建心更是有生以来从没经历过这样的苦日子,以前在爷爷华瑞风的呵护下一直过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的舒心日子。即使在乡下插队落户的那段艰难岁月,那时候苦的也是心境;也没有如今这样的穷酸潦倒。
好几次她实在是坚持不了了,便跑去小姑云英家诉苦发泄。在云英家的饭桌上,华建心一口气吃下了一整条的葱烤鲫鱼后,还打着饱嗝的她却趴在饭桌上爆发出一阵揪人心肺的哭声。云英也不劝她,心想让她哭一哭发泄一下也好,在家里在钟懿面前又不能哭。在钟志刚面前更不能哭,这个要命的钟志刚整天在孩子面前说一些丧气话,动不动就说:“华建心,我们命苦啊!我们老了以后可怎么办呀?我们以后身体不好了谁来照顾我们,谁来给我们养老呀?”华建心拼命朝他使眼色,这钟志刚却越说越起劲:“华建心,你干什么呀?干什么朝我挤眉弄眼的,我在自己家里就不能讲句话了?你干什么冲着我使眼色,我告诉你,你以后除了我你谁都别想依靠,谁都靠不住。”每逢这种钟志刚莫名发飙的时候,华建心总是立刻冲过去关起钟懿的房门,尽管薄薄的一层木门挡不住钟志刚的吼叫,但是她总得做点什么让她可怜的女儿不那么难过。
云英是真的同情建心啊!她常常打电话让建心去她家里吃饭,每次总是煮了一桌的好菜,然后看着建心狼吞虎咽的样子。云英心里的滋味是五味杂陈,建心怎么会如此的命苦啊!这个从小像小公主一样长大的女孩怎么会如此得潦倒啊?如果父亲还在看到建心这样的穷苦潦倒,会多么伤心心酸啊……云英只能尽量去帮帮建心,但是她能做的也只是让她来吃顿可口的饭,或者塞点钱给她,听她诉诉苦;别的再也帮不了了。
钟懿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她把对生活、人生、爱情、青春所有的寄托都放下了,把这一切都寄托在学习上。只有在学习这方面她还能掌控,还在她的能力控制范围内,而且她尚且能从学习上得到一点暂存的自信。在她报读的自学考试班级里,有高考落榜的学生,有在家闲赋着的无所事事却想找个地方解解闷的年轻人,有工作后想提升自我的职场人士。这些人虽然都有着一个相同的目的,想尽早地拿到大学毕业文凭。却谁也没有钟懿的时间多,成年人多多少少有学习以外的各种累赘,来自家庭的、工作的、情感上的种种。钟懿学得努力、学得忘我、学得投入,钟懿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学习着。
每年两次考试,钟懿总是竭尽可能地多报几门科目参加考试。自考生一年能考出四门已经是不得了的奇迹了,钟懿在第一年就考出了六门。当她漫不经心地拿回六门合格的成绩单放在华建心面前时,华建心激动拥抱着女儿,嘴里一叠连声、语无伦次地说着:“看看,看看啊!钟志刚,我女儿多聪明啊!我家小懿学什么像什么……到哪儿都能学好,学什么都能学好,我们小懿就是才女,天生的才女,谁都比不上我们小懿。”钟志刚被华建心的激动稍稍感染,把眼神从电视节目上抽离;电视上正演着他最爱的滑稽戏,因此钟志刚的眼神显得有点不舍。“小懿学习好,聪明漂亮本来就随我,身体不好嘛就没办法了,是遗传了你们家的基因。”从钟志刚的破锣嗓中发出的厚颜无耻的调侃和滑稽戏夸张恶俗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入侵钟懿的耳朵。钟懿内心里厌恶极致却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冷淡地把成绩单从母亲手里抽出,淡淡地说:“没什么稀奇的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又不是名牌大学毕业证书。爸爸说的没错,身体不好,狗屁用也没有。”
钟懿恶狠狠地说着粗话。在家呆久了,跟父母相处久了,医院跑久了,被残忍的经济状况逼久了;钟懿身上的书生气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跟她的父母相似的小市民气质。这种气质是她以前最最痛恨的恶俗气息,现在这种气息正慢慢地侵袭着她,在她的身体里蔓延着。以前虽然家里一直过得很节省,但是钟懿心中有着一个坚定的信念,自己一定会通过努力过上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的;所以钟懿一直是清高骄傲,自信满满的。以前家庭因素虽然偶尔会让钟懿觉得难堪,但并没有给她太大的压力,因为还有希望在明天。现在的钟懿是完全没有底气了,她几乎是屈就于目前的状况。她想:看来这一辈子要摆脱贫困是不太可能了,至少目前几年是没有可能了。那就破罐子破摔好了,就听之任之好了;反正好死不如赖活着,反正这世上有这么多人都苟且活着。钟懿用种种极端的想法来劝慰着自己,同时也慢慢从父母身上学会了这家人赖以生存的本能。
比如双方亲戚的各类聚会,起初钟懿是不愿参加的,任凭华建心好说歹说她都不去。因为起初她自己都不能接受自己外形的变化及悲惨状况,更何况让别人接受;再者她更不想接受别人的同情和可怜的目光。但是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她开始慢慢想通了。她觉得父母的那一套生存方式不外乎也是一种很好的生存之道,至少对目前他们家的状况来说绝对是比她钟懿的那套来得实惠可靠。
于是钟懿跟着父母一起参加各类亲戚的聚会,并且遵循她父母的原则。无论参加婚礼、葬礼、生日会、拜年等等,他们一家三口永远穿最旧最差的衣服。虽然他们本就没什么好衣服,但是他们仍有办法选出旧中最旧和差中最差的。钟懿默不作声地跟随着父母一起哭穷,并且在最适当的时候做出最恰当的配合。当然最艰巨的任务肯定是华建心承担的,她负责诉苦。从医药费的昂贵,到看病过程的艰辛,到中西药双向治疗的繁琐,到服侍钟懿这个重病患者的种种劳累,最后总结出一项基本原则就是:一切的一切归结为一个词“缺钱”。钟懿只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相应的表情或动作加以配合,比如一向神情寡淡的她会在母亲说到高潮处取出手帕掩面。或者当华建心发出“我们小懿真是苦命啊!”这样的感慨时,钟懿会在她冰冷的脸上露出悲惨凄切的神情加以配合。这种场合钟志刚一般是只负责吃喝,华建心觉得凭他的智商不够格参加这样的表演。
亲戚们自然是看懂了他们一家人的戏份,虽然各自的心里都明镜似的清晰。但是想想也觉得实在是可惜了钟懿这样的一块好料子,于是纷纷慷慨解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钟懿每次从这样的聚会回来后都想:也没什么不好,不费吹灰之力就吃了、喝了、拿了,人嘛,面子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以前自己活得太累了,要那么多自尊干吗呢?不要自尊和面子的人才能拿到最大的实惠,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