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和在床榻上躺了整整十年,躺得背上腿上都生了脓疮。在这漫长的十年间,他深深切切地体会到了失去双脚的痛苦。他厌恶行走,因为行走时,他不得不跪着或匍匐着前进,那是对他莫大的折磨与折辱。
于是他整日如同死狗一般蜷缩在病榻上,除去妻儿以外拒不见任何人。妻子冷漠的眼神,儿女惊疑的目光,他像吞虫子一样将它们悉数吞入腹中,一条不剩。
自古成王败寇,失败者注定要接受惩罚。但卞和毕竟还是等来了最后一丝希望。残忍刻薄的楚武王终死于昏庸暴虐,他的儿子接替王位。
不知新的国君会像他的父辈们那样吗?在经历了看见希望的狂喜以后,忧虑与彷徨又接踵而至。卞和承认,他对历史的轮回诅咒抱有本能的恐惧,他年事已高,又失去了两只脚,再多一次刑罚都会将他拖至生命的尽头。
这一次,卞和迟疑了。
“怎么,还去么?”妻子倚在门边,用十年前一样的淡漠眼神看着他。
十年了,面前这个女人已经老去,老得面目全非,身体枯瘦,他自己当然也老了,老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儿女们……都长大了。
“去,当然要去。”他咬紧牙关,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大声喊道,“一定要去!”
妻子默默地替他收拾了行囊。
于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带着当年的那块玉石,踏上了茫茫的征程。
卞和凝视着那块未曾改变的玉石,一时间内心唏嘘不已。十三年了,璞玉还是璞玉,任凭岁月洗礼打磨亘古不变,可一个人却在无尽的等待与期盼中消磨着自己的时光和生命。
人脆弱至此,生命短暂至此。一块隐匿于山中的玉石可以无限期地等下去,一个人却根本经不起等待。
他老了,凭他现在这副残破不堪的身躯,连一半的路程都撑不到,更不可能还有力气上殿觐见楚王。他最终没有去王宫,而是去到了荆山脚下。
十三年前,他在山坳里无意发觉了这块璞玉,至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为了这块璞玉,他失去了双脚,然后又失去了生活,最终失去了一切。他什么都没有了,但他依旧坚信命运让他在某个时刻遇见这块玉,一定是在冥冥中作了精妙的安排,定是有一番精打细算在其中。
可是他现在就快要死了。他这一生的使命就是献玉,而他终其一生都在等待,并逐渐被无期的等待消磨了全部耐心,他已经看不清前路了。或许命运并不总替人做出安排,或许命运让他遇见这块玉,不过是一时兴起,人生中绝大多数事情,其实都是没意义的,而人们自己强行赋予它们某种牵强的含义。
卞和看着怀中那块宛如初生婴儿的玉石,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他的眼神已经淡漠到灰暗,但泪水却不住地在眼眶中打转儿。
他开始哭泣,抱着那块他捡来的玉石,在荆山脚下绝望地哭泣,哭声响遏行云,哀恸震动四海。这一刻,天地万物为之沉默哀悼。他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向苍天大地诉说自己的不幸。
“人啊,你为何如此脆弱!”
“苍天啊,大地啊,你们为何如此冷酷无情!”
在宏伟旷远的天地山川面前,卞和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
“稀世璞玉被当作破石头,忠贞之人被当作欺君之徒,一片忠心却无故受刑戮!苍天大地无情,世道黑白颠倒,谁来哭悼我的不幸?”
卞和哭了很久很久,哭到眼泪流干了,接替泪水流出来的是血。眼中流血,心中绝望如死灰。斑斑血迹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流淌到下巴上,脖子上,染红他雪白的衣襟。
他残破得一塌糊涂的身躯已不再有任何力量,任何能够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天地苍茫,山川旷远,草木扶疏。天地之间仅余他一人。卞和将怀中的玉石搂得更紧了。
“玉啊玉啊,现在就只剩下你我了。”
他这一生啊,终其一生都在等待。
卞和的血泪转而化作漫天腥红血雨,在苍茫天地间铺洒而下。天边为血色染红,红得触目惊心。再一低头,山岳和人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楚宫在红云掩映下泛出怪异的光芒,鲜血沿着朱红色的宫门流淌而下。
还是十年前的模样,楚国宫殿繁华依旧,乌云却在上空不断累积。血雨腥风早已悄悄笼罩这个国度,城里寂静如死。
片刻后,雨落下,血雨如注,不消多时,血水已经没过小腿肚。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不断有人倒在血泊中死去,尸身的腐臭味一直飘到几丈开外处,令人一阵作呕。
血漫进了精致华丽的楚国宫殿,冲走了随风摇曳的明亮风灯,冲走了翡翠羽毛织成的帷帐,五色珠帘在狂风中无力飘摇,王座剧烈地震颤,几欲翻转过去。
精美雕刻的案几在血水中剧烈晃动,与之一同晃动的,是摆放在案几上的玉璧——洁白无瑕,晶莹通透,在血红的月光下泛着淡而柔和的清光,光影斑驳,美得让人心醉。
是卞和怀揣的那块玉吗?
血漫了上来,“哗啦”一声惊天巨响,大殿正中巨大而坚实的王座被血冲走了,只留下一个苍白的大窟窿。
玉璧已半身浸入水中,它拼尽全力挣扎着,仿佛一个落水的美人在疾声呼救。可是并没有人听见她的呼救声,更不会有人来救她。
长鱼酒眼睁睁看着她沉入无边的血海之中。
“不——”他嘶声大喊着,拼尽全力想要将那玉璧打捞起来。
“曲生!曲生!”
长鱼酒陡然惊醒,发现自己正两手紧攥着云樗的袖子,几乎要将那衣料扯破了。
桑柔正一脸担忧地注视着他。
“又做噩梦了?”她柔声问道。
长鱼酒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究竟梦到什么了,怎么出这么多冷汗?”云樗忙不迭地打理被长鱼酒弄乱了的衣衫,小声埋怨道,“你刚才可差点把我的衣服都扯坏了呢!”
长鱼酒依旧沉默。
桑柔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轻轻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云樗踌躇了片刻,道:“你明明是记得这个梦的吧,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或许说出来了,你会感觉好受些。”
长鱼酒摇摇头,道:“说出来,你们都不会好受。”
桑柔沉默了许久,道:“可我们毕竟也不能让你一个人难受。”
“是啊。”云樗道,“如果我们能为你分担些痛苦,那我们宁愿心里不好受。”
长鱼酒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痛地叹了口气。
桑柔叹道:“你还是不愿说。”
长鱼酒道:“是。”
桑柔道:“你总是这副德行,从来都把痛苦和担忧憋在心里,一个人默默独自承受。你以为你这是在保护我们吗?不,这只会让你自己陷入到更孤独更封闭的境地。”
云樗轻轻扯了扯她,无奈地摇摇头,“桑柔,算了,别说了……”
桑柔叹了口气,道:“我也是着急啊……既然他不愿说出来,那我也无计可施。”
“只是个梦罢了。”云樗小声安慰道,“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是啊,只是个梦罢了。”桑柔强颜欢笑道,“可梦其实就是现实的另一面,不是吗?就好像照镜子一样,梦就是现实在铜镜中的映象。”
马车里顿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只听见隆隆马蹄声和滚滚车轮声从外头传来,在寂静的车厢内被无限放大。
长鱼酒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窗外的景色早已变了模样。群山不再如原先那般冷硬光秃,山坡上铺满了绿油油的植被,岩石的线条愈加柔和起来,松软的泥土散发湿漉漉的馨香。这景致像极了九嶷山,却没有九嶷山那种神秘高雅的格调。
长鱼酒忽然忆起了和桑柔坐在断崖上的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山风轻轻吹拂她秀丽的长发,日光洒落在他身上。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连他自己都记不起来了。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桑柔一眼,她闭着眼睛正在小憩,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在俏丽的脸颊上洒下一片阴影。她大概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吧。不过幸好,她还在这里,近在咫尺。只要她还在这里,一切就未曾改变。
“眼下我们已经渡过淮水了。”云樗道,“南方和北方的景色果然有云泥之别。”
“我们现在到哪儿了?”长鱼酒轻声问道。
“已经入楚国地界了。”云樗小声答道,“商队正在赶赴郢都城的路途中,约莫还有三四天车程吧。”
长鱼酒点了点头,随即重重叹了口气。
“只有三四天了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蓦地从他心底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