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体力不支又兼担惊受怕,白蔓君跑到半路脚下一滑,便摔了一跤,正被那醉汉赶上来追到。她的奋力挣扎显然无济于事,这醉汉将她推搡到巷道边的一棵大槐树下,她眼里噙了泪,不成想竟会有这番遭遇,与其被羞辱不如死了干净…挣扎间,她伺机了断以保贞节。
蔓君取出钗子正待将脖子一划,竟被那醉汉一手夺过,随手抛掷到树边。“臭娘们儿,这会儿找死晚了!刚才还害得老子挨了一身……”他一脸狰狞,面上有个大大的黑痦子一颤一颤,更是望之可怖。
白蔓君只觉周身发冷,渐渐被逼到墙角,临至绝境。或许可撞墙一死,她看着前方的一堵墙...正欲寻死,忽然看见墙头有个不明物在攒动,许是野猫?忽然那只野猫往上一动,竟还是只很大的野猫...呀!是一个人,他露出半个身子,是一个男子,远处过于鼎沸的人的嘈杂声掩盖了他的响动声,只见他矫健利落的攀上墙头,月下的眼眸甚为清亮冷峻,看到树下的两个人挣扎扭打,一时正摸不清头脑,愣了一霎,他屈身慢慢往墙边的槐树移动...
蔓君正待求救,那汉子一把拧过她的头,捂住她的嘴,奸笑道,“死心吧,没人会听见,也没人来救你的,好好陪大爷我快活快活,兴许我就放了你...”他边说边近上身来欲行不轨,忽然扑簌一声,好像从树上落下个什么大的物什,没及他反应过来,“梆–”地一记钝响,他后脑勺着了一下枪托的钝击,眼前一黑,昏倒下去。
经历了刚才这突然性的一幕,蔓君还没回过神来,愣了愣,眼前的…正是刚才那人,那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蔓君惊惧未消,不敢言语,身子一软瘫靠在树上,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的男子身材颀长挺拔,一身简洁利落的玄色对襟短褂,扎脚马裤,也正微微低头看着她。
蔓君本觉着这身打扮,像是个店堂里的伙计,可是他为什么又会到这来?且是翻墙而过的,恐怕也非正人君子,或是宵小之徒,打家劫舍被人追打至此?她竟是才出狼牙又入虎口?她眼一瞧,夜色朦胧看不真切,但见他一双星眸璨璨,剑眉英气的向上微挑,倒也不像恶人,又像是…戏子?只觉这男子脸面甚是白净,竟施了脂粉,她亦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鹅蛋粉的味道,他一个男子脸上怎会有这个味道?莫非是戏园里跑出来瞎逛的?蔓君一时忘了惊慌又微微抬头凝视,他脸上敷的粉,画着妆已抹掉了些,但确可看出是个戏子。
许尘远也不言语,心想,她被吓着了罢,话也不会说了?差点就被这贼人得逞了,看那淫贼浑身是伤的样子,脸上还挂了几道彩,看来这也是个烈女呐,且刚才她宁死不从,胆魄不亚男子。
他打量她,不想竟是个身量有些柔弱的女学生,大概才十六七岁,身量细瘦,穿一身浅蓝偏襟长夹袍,及膝的白洋袜套黑面白底的小棉靴,围着白色流苏羊毛围巾,玉面青丝,皎皎月光下更添几分秀雅。
“你是个女学生罢?和人走散了?这里也不便多呆,顺着这巷子口走出便是。”尘远柔声说道。她点点头又看向地上那汉子,欲说还休的样子,大概是担心出了人命。
许尘远神色微敛,说道,“放心,他死不了,顶多痛一会儿,明早一定就醒了,这只是个小小的惩戒,杀他,我还怕污了我的手呢。”心内犹道这小女子也真是心性纯善,这淫贼方才可是差点要了她性命,若真是香消玉殒岂不可惜可叹。许尘远不由又去看她,她似乎已无惧意,毫无防备地,他见她对自己微微一笑,这小女子…
“不知先生是...多亏...”蔓君见他并无歹意,正想道谢,他却语声淡淡地打断她,“不必了,你...快走。”担心她害怕似的又补充到,“不会再有坏人了,我…在后面看着你!”她微笑颔首,向他鞠躬,才迈开步子向巷外走去,想来他一定也麻烦在身,才躲匿在树上,不可再牵连他。
“小姐出去时若有人问起这边可有人过来,便说不知。”他又轻声嘱托道。
可是他惹了事,班主要寻他问罪?
白蔓君忙点头称是。转身便向巷口快去走去。
谁知这人又在背后叫住她,“你...且慢…”她心下一惊,不由自主顿下脚步。
“......有缘定相会。”他似乎犹疑了下,没头没脑说出这几个字。蔓君松了一口气,回过身,他一脸融融笑意正看着她,月色下面容清俊。
一边想,她一边脚步虚虚的往前赶,才出了巷口不远,一眼望见杜若等人正神色慌张的四处张望,看来也是等急了。蕴瑾正待向这边走来,一眼便看到了她,像是寻到了什么宝贝,“可把我急死了,怕你是人牙子拐去了。”
宝璋捧着一个五彩的陶泥兔儿爷献宝似的凑上来给蔓君瞧,蕴瑾看着这小玩意儿道,“你害得你姐姐一顿好找,差点被挤散了,就是去买这个?”蔓君听闻此言,正待发作,一行巡捕人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赶来。
“你们刚看到一个小白脸唱戏的往那边去了么?”那个为首的满脸胡茬的巡警问到。蔓君忙说没看见。
“那之前你们有没有看到有三五个脸色焦急,手里拿家伙的一伙人?他们往哪边去了?”这人又一次凶巴巴的发问。
“这脸色焦急的人多了去了,谁看得清,再说这拿枪的我们敢多瞧么……”蕴瑾有些幸灾乐祸似的答道,别有兴味地看着这伙人。
“你…你这小杂碎...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这粗暴的巡警骂道。
蕴瑾还待争辩,蔓君忙指了相反的另一个方向。那队人忙往另一边冲去。
到了灯火光明处,杜若注意到蔓君衣裳有些污痕,发髻也有些凌乱,这才紧张的问她发生了何事。蔓君方才想起头上的发钗遗落在那了,着急离开那里竟忘了拾起那支发钗,罢了,也不能再回去了。
白蔓君不想他们担心,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刚才有一阵人多,挨挨挤挤的,我的发钗不见了,我便沿路找了找,没找着,让你们久等,抱歉了。”
闹了这一出,街上的人少了许多,到底是乱世,良宵佳节也不叫人安生过了。一行人都有些意兴阑珊,于是便回去罢,坐上马车,蔓君的心终于稍稍平定了些。
“我们可担心死你了,刚才鸿禧戏园一阵乱轰轰的,听说那个张师长被人做掉了。那人往外跑了,一伙人出来追呢。”蕴瑾道。
“啊…追的人往哪边跑了?”蔓君急切的问。
“这哪知道,你刚才不是说瞧见往哪边跑了…倒来问我们。”
“哦,哦…”蔓君恍恍惚惚的应到。觉得有点脸红,满脑都是那陌生男子。
“杀得好,这人是为民除害,笙城谁人不知这个张剑仕无恶不作,鱼肉百姓,他早就该死了。”蕴瑾快慰地说道。
“听戏园子里跑出来的人说,那个下手的小子,真是身手不错,他扮作许仙这样的文生,谁想得到呢,他一个转身,扇子一摇,却变出把枪来,不及反应,“砰砰”几声就了结了一条人命,他就戏台滚几滚人就不见了,张剑仕身旁那伙人也拿着枪,竟一个也打他不着,后来到后台一看,真的唱许仙的那位结结实实被绑到衣箱里呢。这样好的身手,杀人的肯定不是个唱戏的。现在这一大帮人在寻他呢,恐怕寻到了就是一死…”杜若在一旁说道。
蔓君惊魂甫定,一听此话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为那个人担心起来,沉默不语地回想着那人的面容。原来他竟是一个英雄好汉,逃命之中还不忘救人,她却连他的名姓都不知,更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再遇见,有机会报他救命之恩。也不知他是不是已脱身,安全离开。
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床上,突然想起在马车上猜字谜,杜若自制了一个谜面说与他们,宝璋与蕴瑾都猜出了,她平时擅猜字谜,这次却难住她了,她许是心绪乱,想着别的事,左猜右猜猜不着,可是蕴瑾却又说,看蔓君这样,其实却是猜着了。杜若也戏谑地笑说道,不知那钗是被哪个有缘的拾了去,蔓君现在回想起来都想再拧一次那坏蹄子的嘴。
可是,试想自己那副漫不经心,痴痴愣愣的样子,可不像是写着那个谜底“念”字么。
衾凉无衣今夕寒,
忽雨切勿心意慌.
原是如此简单的一个谜语。蔓君细细玩味这个谜语,觉着又暗合了她此时的心。挂念一个人,且是生死未卜的人,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是如此煎熬的一件事。正如长夜漫漫,被衾寒冷,又无衣御寒的无奈绝望,当然还更甚许多分,蔓君有些伤感的想着。而忽然地,这素不相识的人闯进她心里,为他担忧惆怅,又因他心绪翩跹。正像是信步阡陌之中,却忽逢一场疾雨无处躲避……她又何止是慌?她平生第一回如此难以成眠,想着的竟全然是那救了自己的男子是否安好,先前那番凶险竟还抛后了去。
他救她于危难之时,站在她身前,她打量月色下他英挺冷峻的面容时,那隐隐的慌。巡警队要抓捕他时,似密集的鼓点敲打的慌。他的眉,他的目,他弯起嘴角的笑…都是她无来由的慌。还有此刻……夜已深深,她独自守着自己的秘密,独自装下对一个陌生人的担忧,语焉不详的慌。
白蔓君此刻心满满的,含着五分惆怅,二分茫然的,还有三分,是给这胡桃木窗棂上的缠枝莲珊瑚红云烟纱和纱上映的皎白月色的,这三分里,恍惚是有些让人欣喜的。这映在窗纱上的月就是今晚照见他的月,此刻它隔了窗纱,暖人心意的透着点红,成了闺中的月,共她诉说无限心中事的,欢喜也因借了月色,反而照个明白,她这欢喜的是为他,愁的...也是为的他。
世上原有除了蕴瑾之外,会左右她悲喜的,男子。那蕴瑾表哥又该置于何处?而今夜之人是否已驻心底?蔓君自己也觉可笑了,喜欢一人,一人欢喜,于她是一己之事。
她阖了目睡下,嘴角犹带笑意。
如有缘,定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