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农历壬子年,是大变动的一年,可是于白公馆而言,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清朝倒台了,中华民国成立了。白湛洵的辫子剪去了,他虽守旧,于这件事上倒是欢喜的,他爱这样的新发式,早些年留洋学生也是剪去发辫留这样的发式,那时他极羡慕他们,可白公馆的守旧人家,是万万不会许他留洋,穿古离古怪的西装,梳那样的鬼佬发式的。
公馆的上下男丁都剪掉了辫子,老夫人白郑氏瘪着嘴说,“还是赶不上前朝的发式,油松松的一条大辫子甩在脑后,多利落精神。”
湛美笑着凑到老太太耳边撮着嘴说,“太太这话可不敢说,虽是到了民国,不过据说新政府还是爱那一套。”说罢伸直了手掌抬手拟了个杀头的动作,唬了老夫人一大跳。
她穿着身窄而修长的暗花葡萄紫高领衫袄,一条玄色长裙,这是受东洋女子装束的影响,窄而修长的“文明新装”更显出她腰身纤小。她笑着说道,“旧式的女子总是扮作庞然大物,现在可算是精巧起来了。”又端详她的脚,“可惜了,脚早就放了也还是长不大了,不然我也穿双皮鞋,可就像洋学生了。”她不自在地扭扭那穿着绣鞋的半大脚。蔓君惊奇地发现她爹爹顶着一头又短又蓬略显滑稽的发,姑姑的腰身又为何瘦了一圈呢。
她奔到她爹身后抱着他的腿,又要去够她爹的肩,她要找到那条大辫子。白湛洵推开她说,“这蔓君越大越是顽劣,一点闺秀的样子也没有,竟不像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囡囡。”说罢重重叹了声气。
苏妈讪讪地把她抱开,她抱住苏妈的胳膊,愣愣地看着父亲皱着的眉,对这本应是最亲近的人有些害怕了。父亲不喜爱她这女儿,这是白蔓君自小便明白的。
老夫人白郑氏瞥了她一眼说道,“这孩子越大相貌越像她娘,命怕是和她娘一样,比黄连苦啊。”老夫人也嫌她,当着她爹的面便也从不避讳,白公馆上下都知他白湛洵不喜欢这囡囡。
湛美走过去捏捏她粉嫩嫩的小脸蛋笑着说,“像她娘有什么不好,大美人胚子。”
这话不知怎的就恼了老夫人,“就是她娘亲那作祸的,一走把湛洵的魂也勾走了,人都死了这许久了也不再娶一个。她呀,只是个没福的,生个好看的脸蛋不过这下场,可她好歹还死在了夫家,有个着落。你也生的个俊俏模样倒还在娘家守着,要娘家养着?”她吐出一口烟,瞥了眼湛美说道。
白郑氏这一世就是吃了这长相的亏了,不算是丑的,也绝称不上是俊的,小眼窄眉,方正脸面,到老了更是长成横腮肉,肤色倒不黑,可起着褶皱,不过老到一定程度,美丑倒都可以减半,因为看起来总的一个印象就是老,不大分清媸妍的。年轻时还是因着家世好才嫁得这门亲,可是嫁过来也不得宠,他续娶了两个妾室,俞姨娘那个骚狐狸更是一辈子与她作对。她恨恨地又看了湛美一眼,心道,定也只是个做姨奶奶的造化。
湛美哪受得她这番风凉话,不免回敬,“太太这样急着想我嫁出去,是怕我在家吃用掉了我那份嫁妆钱么?吃用了也是我的,犯不着你来管,”她瞟了老夫人一眼,又笑着说,“难道太太是怕我吃掉了嫁妆,来谋您老那份棺材本儿?”
白郑氏手上那绞丝雕花银杆水烟筒的白铜烟嘴磕得黄梨木茶几“嗙嗙”响,似笑非笑,“三姑娘这么伶俐的嘴皮子,以后可难找到那样一个牙尖嘴利的姑爷同你磨牙呢,老太婆我过个一二十载归了土,只怕姑娘还未嫁呢,怕你谋去我一文半厘?”
湛美的脸气得半红半白,心内骂道,好个刁钻的老货,口上亦狠狠回道,“我且等着看太太那天呢。”愤愤起身而走。
白湛洵在旁看着不敢插不上一言,两人都怕得罪。见妹妹走了,才赶紧腆着脸上前劝慰了嫡母几句,说尽妹妹的不是,总算把老太婆哄了个好脸。尽管老太婆素日待他不好,为人尖酸刻薄,自私蛮横,但是也暂且得忍耐着些,她掌管着帐房多年,光是她当年那份丰厚的嫁妆,贴了许多给大姐白湛玉,恐怕也还是不少的,敷衍好她,日后必少不得他的好处,这表面功夫必得做好。
他在玉棠逝去后,倒仿佛看清了许多世情,对人情世故也明晰了许多。是该醒过来的时候了,玉棠死去,那个白湛洵应是已随她去了。现在的他是个躯壳,任何麻木的,冷漠的,自私的魂灵来填补,已无碍。
白湛洵渐渐和往日的朋友走动起来,甚而还多了一两个,那些朋友中,本来也有些是有阿芙蓉癖的,这下子倒有更多讨教的话题,譬如哪里可以弄到上好的迤西土,哪种烟土劲儿最足,哪种烟灰也可吸食几次…与他交好的一个叫詹施贤的,极是有本熬烟经,富贵闲人一个,自从结识白湛洵之后,倒日日来公馆点个卯。
旁人总打趣他,说他是看上湛洵的妹妹了,他笑了笑,说,“我这种惫懒惯了的浪荡子,成家立业的本事也没有,叫我娶个这么俏的姑娘岂不白白耽误人家。”湛美这一回倒未与他们打诨,脸羞得绯红早已走开了去,任他们在身后说些顽笑话。
詹施贤其人生得白净面皮,一双眼角细尖的桃花眼,窄长脸,精瘦身板,不过身量颀长,倒也还算是相貌堂堂,可老夫人见了他很是不喜欢,背地里说这个人机巧得很,要湛洵与他少来往。
有一日,他突然携了张姑娘的小照来给白湛洵相看,说要给他说门亲事。白湛洵本来是没动这个心思的,照片装在个小匣子里看也没看,架不住他和老太太两头劝,便取来看了一眼。
一看,是个抱着琵琶的细瘦女子,穿着高高的蚌壳领夹袄,愈发衬得脸儿娇小。像是十八九岁的闺中女儿。倒有几分玉棠当年的影子,初见玉棠,她亦是抱了把琵琶在书摊边弹昭君怨,低着头,不胜娇怯。嫁入白公馆后,老夫人说这是戏子粉头的玩意儿,不许她弹,便从此再也没听她弹过,如今回忆起来,再看这女子面容,不禁有些失神。
詹施贤更是不遗余力在旁说合,“你且放下一万个心,她虽是烟花地的女子,却是不沾一分风尘,凤箫阁正正经经的清倌人,虽有二十六了,却还是女儿身,只是卖唱不卖身,也总算是等到了你这个如意郎君了。”白湛洵还是顾念着亡妻,故不答言。
难得老夫人不喜詹施贤,竟力主这门亲。之前多少好人家的媒人上门说亲都谢绝了,老夫人太过挑拣是一缘故,最主要的,还是白湛洵执意不肯,他连赶带骂地把媒人轰出去,渐渐的也不再有人上门说亲。多少清白人家不要,如今倒要娶个青,楼女子?许是希望他早日再生个孙子,延续香火罢。看如今情形,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吸着水烟道,“哥儿年纪还轻,才三十一二,生的又是个女儿,你爹是白家独苗,白家现又是你这么个独苗,你叫我百年之后以何脸面去见白家列祖列宗?见你爹,你那早去的娘亲!”白湛洵仍是沉默不语。
詹施贤只当他是在意着她的出身,“湛洵兄,你只当做番善事,她一个弱女子,难得这样有骨气,我时常看她被鸨母龟公打得遍体是伤,你时常说敬慕坚贞女子,这不就是了么?”
白湛洵笑了笑道:“她既是这么好,你们那起仗义子弟就没有能救她于风尘的?就是施贤你,我看与她也是极相配的。为兄倒愿略尽薄力,成全你俩这番美事。”
詹施贤忙摆手,道:“只怕她还看不上我这种浪荡子呢,人家要寻的是正正经经过日子的良人,要不也不会守到二十六岁,先前多少富贵人家要纳她做妾她都不愿,自身有些积蓄,情愿出份力赎身,赞她是杜十娘也不为过,只是你看我结识的那些公子哥儿,哪一个不是李甲那样的负心汉?我看也只有你能真心待她,她仗着生得好姿容,又识得些字,倒是不愿填房做小呢,你若还看不起她,娶来做小,横竖嫂子已不在了,纵是做小也不会受气,想来她也是愿的。”
白湛洵听了他拿她与杜十娘做比的话,又兼她心气高傲命不济之语,对她渐起了怜爱之心,想起亡妻,却还是有几分不忍,便似有意无意地笑问了施贤一句:“芳名何唤?”
施贤回说:“绿蜡。翠绿之绿,蜡炬之蜡。”
他略一沉吟,道,“倒是好名。不知是否人如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