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晚,风声愈鸣。
远处却有一片火光,数完人手举火把,向京城逼近。齐声的口号和坚实的步伐震动着这片土地,如兽潮,如海啸,仿佛在顷刻间就要吞没这片昔日的圣土。
“梁王殁!金朝兴!——梁王殁!金朝兴!——梁王殁!金朝兴!”
失败者已为瓮中鳖,笼中雀。寥寥无几的忠臣站在梁王身边,低着头,神情惊恐,面露哀色。
梁王冷笑一声:“孤早知如此,世上安有孤可信之人!”
忠臣们纷纷下跪告罪。
梁王一拂手,让他们起了身。他转身走向王座,一寸一寸地抚摸着这座嵌着华贵珠宝的绝世珍藏,手心传来一丝冰凉。
“孤不该信他,他骗了孤!”他的声音高了几分,幽黑的眸子里露出一丝恨意,不过下一秒,就变为了一声叹息。
大臣们不敢言语,更不敢相互张望,垂头缩颈,面如死寂。
唯有路忠文跨步上前,双膝跪下,抬头望着梁王:“此乃臣之罪,臣愿以死谢之。”
“你又称罪,何人无罪?不过一个时辰我们都会死,朝中之人不过是他的垫脚石罢了。现在称罪,有何意义!”
“逆贼得贱内相助,再与臣交好,得众臣信任,由臣将其引荐于主上,实为欺君之罪。”他盯着梁王腰下的剑,梗着脖子,“与其死在金人刀下,不如现在就把命赔给您。”
“冤冤相报何时了,罢了。博弈亦有输赢,孤这一生早就输了。”梁王闭上眼,脸上未泛起一丝涟漪。
“臣等誓与君主共存亡。”众臣皆跪。
“孤一生尚仁,不忍杀无辜之人。”
“臣等有罪。”磕头声响彻朝堂。
“孤命令你们,或携幼扶老,逃命江湖,或屈服自保,孤若身死,时代更迭,梁王朝永不复。你们忠于孤,孤才会仁于你们,不忍错杀。”梁王威声震天,发出了他此生最后的旨意。
“臣等,遵旨。”众臣心中酸涩,向梁王行了个大礼,离去。
“这浮华终是过眼云烟,何者终为永恒?”梁王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内,笑了,“我知道绝对不是性命。”
他坐在王座上,闭上眼,猛的灌进一大杯毒酒,坦然睡去。
路忠文站在殿门外,目睹了这一切。一个大男人的脸颊上居然挂了一串泪滴。他誓死保卫、忠心爱戴的王,再也不见了。
路忠文驾着快马,一路疾驰,回到了府上。
府内萧瑟冷清,已然没有往日的喧嚣。侍仆们都被打发走了,其他的家眷应该都逃走了吧。瓷器碎片散乱着铺在地上,金丝楠木椅随意地躺在院子里,昔日爱不释手的盆栽也摊在草丛里,金贵的肥料倾覆而出,清幽的白兰与野花融为一体。
他不禁歌一曲悲调,幽怨哀长。冷风起了,枯叶随着气流,像四散的鸟儿一般飞走了。
步入正屋,竟见一袭白衣。这女人很美,长发及腰,五官精致,皮肤白皙。
“夫人,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何不同其他女人一起逃了?”路忠文惊奇,他把目光放在他脸上,忽而又移开了眼睛。
“夫君,妾身愿赴死。”温葶神情严肃,“都是妾身造就了金利国的阴谋。”
“君上免了我们一死,你怎么……”
“我知道。但我要死,我必须死!”
她的眼睛里,是一片麻木的死灰,她的精神早已被背信弃义与自我责备所摧毁。
他只能说:“随你便吧,我先去一步。”
接着,他仰头吞了毒酒,默念道:“君免臣死,臣亦不敢不死,只愿后世再为君臣。”他席地而坐,并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嘴里一直碎碎念着。
温葶见他吞了毒,笑了,这无情的夫君终是不在乎她。路忠文是这个国家最有名望的臣,是这个国家最忠的臣,却不是一个好相公,一个好父亲!家里的女人很多,莺莺燕燕,芬香扑鼻,花团锦簇。她与她们斗过,坏事也做过,她想得到的不过是他的一点点爱,可她却没有发现他对哪个人留过一点点情。
以前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也不在乎了。
温葶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张脸,那是在她寂寞日子唯一陪在她身边的人,他笑了,他哭了,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是那么的生动,脸上的棱角刚硬却英气十足,两叶剑眉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
隐约中,她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他气息奄奄,敲了路府的门,她命令下人为他煮了粥。从那时起,她的眼睛就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他对她许下诺言,总有一天,他会带她离开这个毫无感情却无从选择的家。她设计将他引上仕途,看着他一步步变得更有利有势。她希望有一天,他会骑着白马来到路家,光明正大地把她接走。
她渴望着有个人能给她那样东西,那是路忠文永远无法给她的东西。
然而,她错了,她永远也不会相信,从一开始,她与他的相遇,她与他的相知,她与他的相爱,皆是被算计好的!
他们算计了她,算计了她对爱情的渴望!
她此生最爱的人,竟然是金利国的王子上官捷。
毒酒,白绫,都解不了她的苦,这个可悲的女人生活在这样霸道的年代,活得生不如死。
凭什么她不能去选择自己的命运!凭什么要与不爱的人捆绑在一起,去过着乏味的一辈子!凭什么那个她用心去爱的人会对她、对她的国家如此绝情!
国破家亡的痛撕裂了她的心,悔恨自责顺着血液流了出来。她向身上浇了一壶烈酒,点燃一炳火烛,贴着白衣烧在了皮肤上,火焰喷发出来,瞬息间染遍了全身。身上很痛,这痛楚却远远不及心中的伤痕。她如一只浴火的凤凰,在彩光中起舞。皮肤烧得焦黑,血液都沸腾起来,她没有呻吟,而是在悲歌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天边的北极星暗了,接着却又发出往日那样的光,但一切都不同了。